世间所有的清晨详情
世间所有的清晨

世间所有的清晨

其它 | 已完结
2021-04-06 10:43:37
推荐指数:
《世间所有的清晨》小说情节波澜壮阔,蓝紫青灰主要说的是:“我没挑,我就等着你来挑我呢。”他搂过她来亲一下,“龟毛就是霍小钰的意思。”他们两个打情骂俏,旁边舅舅看不下去了,问:“你去哪里?回家还是回郁家?”小钰收起笑容说:“哪里都不回,去郁金香酒店。”舅舅点点头,不再多说,自己去发动车子。小钰和李思川坐回车上,李思川问:“郁金香酒店是什么?你的吗?”“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有我的股份。”小钰简短地说了一句,不肯多做解释。
章节预览

蓝紫青灰 月光爱人

李思川在美读硕士的时候,有过一桩艳遇,这事儿他没告诉任何人。因为实在太过离奇,说了也未必有人会相信,也许只当他是孤身男子在海外寂寞苦读,晕了头,发了一回春梦呢。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一年,他在他那间二流大学的一流建筑系读书,那一段时间是他最寂寞的青春年华,他有些强迫症的给自己下命令,用艾宾浩斯的遗忘曲线心法,五天之内要背以千来计数的多少个英文单词。

等他突击完成了这以千计数的单词后,就想找人显摆。于是他爬上Twitter公布他的成果,吹嘘他的成绩。当即赢来了不少羡慕的留言、置疑的质问。有一条质问颇有些抬杠的意思,他当然不屑,将其驳得哑口无言。

对方的头像是一只狗,他觉得和一只狗辩论,就算赢了也没多大意思,语气就有些得意。而他的头像是他的玉照。半张脸在明处半张脸在暗处,把他表现得即有切·格瓦拉的英俊又有他的沉郁,总之是潇洒不羁的绝世美男一个,与他的真实形象相差甚远。但是人都有虚荣之心,男人也不例会,不会不喜欢把自己拍得美美的照片。他用这张偶尔得来的帅哥照片做头像,本来就有钓姑娘的意思。

面对美男的热血挑衅,对方躲在狗头像后面说,“空说无益,当面决高下吧。”

李思川正找不到释放能量的地方,当即就定下决战地点和时间,约好了在同性恋游园会上见面。这是当时当地最大的一个聚会。他的意思是,就算对方无趣,这个地方总是有趣的。就算对方是个gay,他不是正好闲嘛,说不定……万一人家请他吃饭呢。

再说了,和人说说话抬抬杠,还能多练习口语。一对一懂中文的口语陪练77刀一小时,他承受不起,免费的干吗不要呢。

也是他誓要将无趣化为有趣,不能浪费他的宝贵时间,这才想了这么多。从见识新玩意儿,到白吃一顿饭,再到免费口语陪练都想到了。事情都往好的方面去想,当然各种不测也不是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可要是想到不测就畏首畏尾,世上就没有探险小说和冒险家一说了。

到了那里,各种有趣的人物和各种好玩的事情,让他看得很嗨皮,见识了好些从前没见过的异端。因而对方爽约没有出现,他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到了日落时分,大家都在散了,这时接到对方的电话,说在前面拐角处的电影院大堂里见。

李思川那叫一个气哟,腾腾的火苗蹿了上来。他赶到电影院门口,正在心里组织着骂人的语言,就见对面过来一个白人美女——高、瘦、一身棕色皮裘大氅,头发辫成黑人那样的细碎辫子,眼皮上磷粉闪闪。她迈着长腿走过来,大氅随着她的脚步摆动,露出光溜溜的两条大腿,原来里面穿的是齐腿根的黑色皮短裤。

他一见美女就忘了他在这里是来做什么的了,正忘我地欣赏着,那美女对着他走来,开口问,“Lee?”

他点头。

那美女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熊抱。

李思川没想到有美女投怀送抱,那么结实有弹性的胸压在他的胸前,压得他结结巴巴地问,“Iris?”

美女点头。

李思川心如鹿撞,一边在揣摩刚才压上来的胸是几杯,一边假装正经地问她去不去看电影——他早忘了他是来这里决战紫禁之巅的了。

李思川想既然美女约在了电影院见面,总是为了看电影吧。谁知美女说N0,还说她饿了,去吃饭吧。

李思川马上表示OK,他正饿了,就问:“去哪里吃。”

美女说了过去不远处一间著名餐厅的名字。李思川想一想他的钱包,脚都抖了,马上说他不饿——其实他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美女说:“我请客。”

李思川说:“奇怪,我刚才觉得不饿,现在就饿了。”

美女哈哈大笑,领头往餐厅而去。名餐厅就是名餐厅,门口有站着给客人开门的司阍。司阍看了一下这两人,眼睛里就冒出无数的问号,像是在问李思川,“什么情况?”李思川耸耸肩,自己也觉得不好回答。想司阍一天要见多少人啊,他会觉得奇怪,那就真的是很奇怪了。

面前酒店的大玻璃门正好做一面镜子,照着司阍眼里奇怪的两个人。前面走的是蜂腰鹤腿、绑着黑人小辫、把皮肤晒成沙滩棕色、穿海豹皮大氅的白人美女,后面跟一个穿牛仔裤背双肩书包的华人男学生,怎么看怎么怪异。李思川至此已完全搞不清状况了。

领位的带他们去坐下,拿了餐牌上来,美女随口点了些菜,又拿了酒单问他喝什么酒。李思川突击背单词背的是学科专业名词,还没奢侈到把时间用来背酒名,看了只能傻眼。那些字母个个认识,也能拼出,就是不知道指什么。总不能要“beer”吧,还好记得在圣地亚哥喝过玛格瑞塔,就说了这个。

美女听了笑,对他说喝酒讲究从差的喝起,以后带他上道。

李思川心想你给我的液体我什么不喝啊。

以后的李思川略懂酒,就是从这里来的。

吃了一点喝了一点。主要是李思川在吃在喝,美女只是浅尝辄止,看看他吃得差不多了,说,“这里的酒不好,我认识一个地方,那里的酒保调得一手好酒。”

李思川还能说什么,当然得说好。

美女结了账说走,李思川这时候又发昏,问道:“怎么去?坐几路公交?”

美女说,“我开车来的。”

到了她停车的地方,那儿停着的是一辆敞篷车,黑色车身,流线造型。可惜李思川不认识。他一个穷学生,除了死读书,就是看看免费的gay游行,梦里最多出现一下日本****,对名车一点没研究。他用手机查了下,才知道是保时捷。美女配香车,再配也没有,可惜身旁坐着一个穿破牛仔裤抱着双肩背书包的穷小子。

换了酒吧,美女给两人一人点了杯鸡尾酒,聊了些东南西北的话题,聊到李思川的遗忘曲线记忆心法,李思川这才找到点自信心。他夸了几句口,美女不接茬,反而问:“你懂电脑吗?我新买了个电脑,使用时有点不熟悉,想下载电影来看,却不得要领,能不能指教一下。”

李思川是个建筑系的学生,不是学IT的,电脑不是他的强项。不过身为一个中国留学生,下载盗版电影那是与生俱来的本事,不会都不好意思自认是龙的传人。当下一口说行。这个时候他再傻,也不会不懂得这是对方在找借口邀他上门。

于是又坐上美女的跑车,开到了半山上。这里的住宅几乎可以和比弗利山的媲美。事情到了这里,已经超出了李思川的想象,他开始忐忑不安,想走,又实在说不出口。他脑子里出现的是《聂小倩》里情节和镜头,树精姥姥要吸精壮男人的精血,派美女出来勾引书生。

千真万确他是个书生,虽然长得高大一点、胡子多一点,和中国传统戏曲故事小说里的白面书生有点区别,可这是在美国加州,盛产西部牛仔的地方,人家就喜欢高大野性的男子。

到了这个时候,李思川觉得各种不好的臆测涌上心头。虽然他觉得这美女美,美得魅惑,可以和她做深层次的交往,但最好是按照他的套路来。比如说先网聊两周,再吃个饭喝个酒拉个小手两周,一个月后才深入比较好——这是他一贯勾搭学姐学妹的方法。

他悄悄打开手机,GPS定位,查找回去的路线。

李思川做着这番小手脚,保时捷已经停在了一幢奶油黄的西班牙式住宅前面。美女说到了,请他下车。李思川那个抖哦,从头皮到神经,从心理到脚步,差点连声音都抖了。他礼貌地赞她的房子如何漂亮、装饰如何到位,夸了足有五分钟。毕竟这是他熟悉的邻域,不会露怯。

硕大的屋子里没有旁人,那些让人胆战心惊的事暂时还没出现,李思川稍稍放点心。

美女把他带到书房,书桌上是一台巨大的苹果机。李思川又在心里打鼓,心想老子对苹果机不熟啊!一开机,鼠标一晃,是XP和苹果系统互切,马上心里欢呼,从如来佛祖谢到基督耶稣,再到玉皇大帝的老婆他的天妈。

李思川两分钟就下载好了PPS,问:“要看什么电影?”

“《卧虎藏龙》。”美女说:“我一直对神秘的中国文化和功夫有兴趣,就是找不到路径,这下好了,有你来教我,我就能看懂了。”

这样看来,他在Twitter上大吹大擂还是有点功劳的。李思川看了一眼美女,心想,“这就是你找上我的原因吧。我就是那通往神秘中国文化和武侠世界的路径。中国人、穷学生、英语过得去、交流无障碍。不过我长得很武侠吗?为什么认定我懂功夫?”

李思川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除了熟读金梁古温黄外,平江不肖生、刘白羽、王度庐等老一辈武侠作者也还真是知道一点的,不至于人家说个《卧虎藏龙》,他除了西递宏村的徽派建筑和风水龙脉就一无所知了,美女找上他算是找对了人。

《卧虎藏龙》没一会儿就下载好了,两人坐在一张长沙发上看。看一段,李思川解释一点,说得口沫横飞的。他把原著者王度庐这个人的生平和其他作品也介绍了一遍,以及《卧虎藏龙》的上篇《宝剑金钗》和下篇《铁骑银瓶》的内在联系。

正说得口干,美女就体贴地送上了一碗酒,清酒。美女说:“你不善喝酒,试试这个。”

酒入喉咙,迷离梦幻,李思川看到眼前姑娘艳丽无双,只觉得此女甚妖、甚好、甚美,他日可共巫山阳台。

李思川这时候想的还是他日,美女却不这么想。她借递酒的机会,坐在了他的身边。趴在了他的腿上,娇嗲地问:“我可以在这里看吗?”

李思川脑子“嗡”一下子就乱了,铁骑和银瓶到底是什么关系讲了三遍都没讲清。他居然不解风情地问:“看完电影要一点多了,我怎么回去?”

美女说:“那就不回去了,睡在这里。”说着就爬上他的大腿。

这是李思川看过的最糟心的电影,不在于腿上趴着个人,不在于此人甚美,而在于他透过厚棉布牛仔裤感觉到,对方真空。从没想到牛仔裤这么厚居然如同无物,大腿上的皮细胞居然这么敏感。以前那么多的女同学、师姐师妹们的亲身教导都没涉及这一层,再多的实践经验都不够用,一个姑娘是一个姑娘,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就没个一样的。

他低头看她,她抬头看他。那么多的好莱坞文艺片是怎么教的?当美国人和你四目相对时,不要犹豫,吻上去。李思川既然是来美国接受教育的,那不管是教授的建筑学,还是好莱坞的爱情学,都一股脑儿地接受下来。

他眼睛一闭,吻了上去。双唇相接的那一刻,李思川终于相信这就是一场艳遇,不是别的阴谋诡计,例如割个肾什么的。

那什么,多少枯坐书斋的书生发白日梦,不就为了这一场艳遇吗。李思川放下心防,想,今晚就不回去了。

那叫一个风光旖旎哟。

但舌头接触的那一刻,李思川突然想到她今天先是迟到,然后在酒店嫌东西不好吃,要换一家酒吧喝酒,之后邀他回家,又是修电脑又看电影,直拖到这关节上,都晚上十二点了,他早就回不去了。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草蛇灰线,伏笔千里。

他少不免心防又起。不过等他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确认了大腿的感觉,心防又下去了。

他不亏啊,那至少得是D杯啊。

李思川躺在霍小钰的水床上,厚颜无耻地讲着他的艳史,讲到这里,停了下来,问:“你信吗?”

小钰撑着下巴,眨眨眼说:“听上去像天方夜谭或是聊斋志异。也许是你自夸,也许是你从网络上看的段子或是编的故事,好骗我放松心智,以如你的愿。你说个具体的,我就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具体的……好吧,这个够不够具体。”李思川换个姿势,人就在水床上载沉载浮的,“第一回合下来,她说,她以前有过几个男友,都是白人。本来以为亚洲人的小,做了思想准备,谁知刚才一下子,有顶到肚脐的感觉。”

他色眯眯地看着小钰,恬不知耻地问:“你觉得呢?”

小钰没有告诉他她的感觉,而是问:“你听了这话后,做了什么?”

“我先一身冷汗,没想到会被用来和白人比。后来借故跑到卫生间去,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翘了大拇哥,说:‘哥们,好样的!你为国争光了!’”李思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

“嗯,你可以再去夸自己一次。”小钰似笑非笑地说。“不过要修正一下,不是为国争光,是为洲争光。你已经走出中国,走出亚洲,走向世界了。”

李思川俯身看着身下的她,用“谢耳朵”的语调和口气问:“这是讽刺吗?”

“是。”小钰十分肯定地说,又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过了这样一段神仙般的日子。每天放了学有跑车来接,然后吃饭、喝酒。吃遍旧金山各种美食,喝过新大陆各种美酒。”

“酒池肉林。”小钰加个注脚,“你的‘含羞草’就是这么学来的?”

李思川咬她一口,“然后看电影,去她家,交活儿。我活儿交得不错,你说呢?”

“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过了多久?”小钰没回答,反而问道:“怎么又分开了?”

“三四个月吧。后来她就不再来找我了,不过给我发了封邮件,说我们不合适,她比我大五六岁,不过我真没看出来。她说我像个弟弟,不像个男友,就此算了吧。我非常伤感,也回了她一封信,好几千字呢,说感谢她对我的各种友爱。过几天她又回了我一封信,说看了信很感动,愿意认我为弟。”

“再后来呢?”

“没有了,一旦做了弟弟,就真的彻底结束了,连邮件也没有了,更别说其他。后来我毕业了,就回来了。甚惆怅。”李思川想起来颇为惆怅,“你说我这是被富人包养了被玩了一回,还是刘阮入天台山遇到仙女?”

“这要看你觉得是被包养有面子,还是觉得谈了个跨界的恋爱有面子。”小钰冷静地分析说:“换言之就是,你是要感情至上,还是想当个物质男郎。”

李思川觉得很有意思,他说:“你这是在为我找借口开脱吗?这是不是真爱?”

“哦,我是觉得你是夸耀你自己,很有女人缘,很男人,很纯情。”

李思川听到“纯情”两个字,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嗯,你刚说到刘阮入天台遇仙女,那其实就是男版的被包养记。为什么只有女人被包养的说法?这不是歧视男性相貌上的劣势吗?我选有面子版,这说明我够靓仔,她也不吃亏。还有,为什么没有女性版的遇仙记?”

“有,不过换了一种形式,她们遇完仙,回来就说踩上巨人的脚印、吃了某种果子,或是误吞了鸟蛋,生下禹啊弃啊的三皇五帝们。”小钰拽起文来,“女嬉食薏苡而生夏祖禹、简狄吞鸟卵而生商祖契、姜嫄踏巨人迹而生周祖弃。《春秋公羊》里说‘圣人无父,感天而生’,这说明圣母都遇仙了。耶稣也是有母无父,无沾受孕。可见中外皆同。”

李思川愕然,“那是她们比较会吹牛?还是我们吃亏了?”

“人家遇仙了,有证据留存于世,你们遇仙了,能留个什么纪念品?衣云餐叶,蕉碎絮蒸,并腾腾而去。性别上的优劣势,是性别注定了的,你不能强求。”小钰用了一段聊斋里的典故。

“女性能生育,确实是优势。”李思川说,“不管进山遇个什么仙,脚板仙也好鸟蛋仙也好,都能成为祖龙之母,倍儿有面子。”

“是吧,面子很重要吧?所以我问你,是要面子说,还是纯恋说。”小钰离他远一点,像是在评估他,好给他打分。

“今晚算不算遇仙?”

“不算。男人一遇仙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要遇仙。”他把她拉回怀里,笑说:“你就认领了我吧,让我不再是流浪儿一个,省得我在外面乱撞,总有一天会遇到危险。目前看来我运气还算好,有惊无险。”

“你不是风流史很多,才讲了一个吗?要是被认领了,将来就没有风流史可续写了。”小钰讪笑着打趣他,挠挠他胸,他马上像通了电似的哆嗦了一下。

“是你先逼问我的风流史,我吃打不过,只好招了。人都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老实交代了,却落得个被你奚落嘲笑的下场。”李思川觉得被骗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可不行,引蛇出洞这种招数,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咦,你难道不知道,女人逼问风流史是不能交代的吗?一定要咬紧牙关死不承认,说从来没有过女友,这一辈子都守身如玉、目不斜视,就等着逼问者的出现。要知道一旦承认,就是罪证,你为什么要承认呢?”小钰在他胸前画个巨大的问号,“你说吧,为什么要承认呢?是不是虚荣心作祟,想夸自己走出亚洲,走向世界?”

“第一个问题,我意志薄弱,一见美女就不会思考了。何况你用这样的姿势逼问,我是坚决、一定,要招的。”李思川老了脸皮说:“至于后一个问题,我觉得作为一个学生,要有求知的欲望和勇气。答案我是亲身验证了一回《金瓶梅》里的五字真言。”

小钰把手摆在脑边,做出思考的样子,问:“‘潘驴邓小闲’,此事古难全。愿闻其详。”

“她觉得我潘,不然不会主动找上我;驴,上面已经说过了;她邓,总要有一个是邓对吧?我小,特指年龄,我当时比她小;闲,我是学生,当然再闲也没有了。”李思川掰着指头数完,问她,“你认为呢?”

“你说的几条我都赞同,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不过事情是在发展的,就‘小’字而言,你现在不是年龄小,而是真的做低伏小,‘绵里针忍耐’工夫甚好。”

李思川收起一脸的无赖腔调,正经地问:“你是明白的是吗?”

“是的,我明白。”小钰也收起调笑的神情,攀着他的脖子吻他,“谁没有几段过往?只是别人不如你离奇。别人的故事,不过是忍耐不下去。比如有的人身上有浓重的尼古丁味,有的人同时有好几个同居密友,有的人,纯粹是腔调难看。”

李思川回吻她,手抚着她的裸背,轻轻地摩挲。

“小钰,我不会。”

“我知道。我以前说过,你德能兼优。你相信你有德有能,我相信我的眼光。”小钰用手指描着他的眉眼,“我要你站在我身边,不管旁人说什么。”

李思川抱着她轻轻摇,就像在摇晃一个婴儿。他想,小钰真的是一个狐女,身后全是谜团。她简简单单一句话,就交代了她的情史,比他的长篇累牍,不知简洁了多少,却又讲得清清楚楚。

就他翻阅网络得来的信息,他知道她订过两次婚,然后又是她单方面提出解除。就像她说的,他知道的,不过是她想让他知道的。作为集团企业的继承人,如果不想让这样的花边新闻留在网络上,只需要让公关部门花钱删除就行了,而她却留了信息让他自己去查。她不想瞒着他。每个人都有过往,现在的模样,由过去的点滴塑造而成。

因为有了那一段“刘阮入天台”的故事,李思川有些顾忌再次陷入那样的境地。他还有点自知之明,自觉还没有“潘”到那种程度。先有Iris,后有霍小钰,都看中了他的容貌。何况他和小钰的故事有所不同,是他先认准了小钰,厚了脸皮去搭讪,逼人家自认霍小玉,就因为他姓李。

在他知道小钰的身份之后,他想过要和她分手。像他们这样身份地位悬殊的两个人,分手是唯一的下场。他有意和她生分,小钰也感觉到了。所以她说,“思川,你真经不起考验。”不过也恰恰是有过这样的经历才让他明白,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不进则退。

女人要的是男人改变她的生活,而不是跟着她走。跟着她走,就成了她的弟弟,死路一条。带领她走,她就是妹妹。妹妹和弟弟是不一样的。弟弟就是弟弟,没有第二层意思;而妹妹,所有中国人都知道,妹妹等于情人。

就像著名的宝黛钗三角恋,从一开始,薛宝钗就输了。贾宝玉于她,是宝兄弟;而于林黛玉,他是宝哥哥。不用说都知道,谁亲谁疏。

在他年轻的时候,需要认知这个世界,从学校里学专业知识,从社会上学人际关系。以前的历任女友,都是他的老师,就是为了教会他,在适当的时候,遇到了适当的人,要勇于出手,敢于承诺。

他克服了心理障碍,过来找她。他可以视金钱如粪土,但当金钱和小钰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可以兼收并蓄。就看他把重点放在哪里。在他第一次见到小钰的时候,就认定了她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那她有没有金钱,他都可以漠然视之。也是想明白了这一点,他才可以大度地说:“把车钥匙给我,以后你的车,都由我来开。”

稍稍狷介一点的,会假装清高,你开你的莲花跑车,我开我的科帕奇;稍稍贪婪一点的,会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客套地说:“你累不累,要不换我来开?”

只有真正不在乎的人,才会大手一挥说,统统端上来,我挨个试。

他有他的德操,她有她的眼光。各人有各人的自信,才可以心无芥蒂,谈婚论嫁。

只是她还有她的秘密,她暂时还不想说。而他也不会去问。

她向他求婚,邀他共赴云雨,装作刁蛮任性,逼问他的风流史。所有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告诉他:她有过三任男友,订过两次婚。解除的原因各有不同,第一次是对方有烟癖,她不能忍受;第二次是对方花心,同时有好几个女性朋友;第三次是对方各种不合她的意,横看竖看不顺眼。

她把她认为他该知道的都告诉了他,并且要求他,站在她身边,不管旁人说什么。

小钰这个人,外表柔弱,内心坚强,且行事杀伐决断,快意恩仇。李思川觉得,如果说他上一次是走进了聊斋里,那这一次则是走进了武侠的世界。小钰就是屏幕里的玉骄龙,敢爱敢恨,无所顾忌。

小钰的家在浦东滨江公园边上一处高档住宅区里。这个楼盘当年发售时曾轰动上海,原因除了贵,还有就是宣传文案上有一条:用美金结算。

当年的盛况李思川不知道,他那时还在美国当一名穷学生。眼下他跟着小钰在这里出入,光看看停车位上停的车,就恍惚有一种不在中华大地上的错觉。

站在小钰的客厅阳台上,隔着黄浦江,可以看到对岸著名的外滩建筑群,所谓的万国建筑博物馆。李思川在第一次看见这一片无敌江景,除了“啊”一声,竟说不出话来。对岸璀璨的灯光勾勒出的城市轮廓线,那是在图片和电视里才有过的,没想到就这样毫无准备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虽然他以前也曾多次到过上海,外滩的建筑群也曾仔细观摩过,但在这个角度,其冲击力,仍是非同一般。

小钰冲着对面,点一下头,笑说:“光污染得厉害是吧,在这里,连星星都看不见。”

李思川抬头看天空,确实,满天的星星在这样的城市照明映衬下,黯淡无光。他听她嘲弄的口气,便问:“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住这里?”

“我努力摆脱家庭的控制,一个人住在外边,条件就是要在父亲提供的房子里住,这里,还有北京那里。他认为我一个单身女子住在这样的城市里,在他势力不到的地方,除了这种门禁森严的住宅,别的地方,他不放心。”小钰第一次谈起她的家庭,口气却有些不快。

李思川不明白她和她父亲之间有什么不愉快,只好说:“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在外,小心些也是对的。你父亲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你又年轻、又漂亮,满身尽带黄金甲,走到哪里都像一棵圣诞树,闪闪发光,当然引人注目……”

他话还没说完,小钰的粉拳就挥了上来,李思川任她打,嘴里还叫道:“重些重些,你多来两下,我就不用去泰国体验马杀鸡了。”

笑闹一阵,李思川问:“你父亲管你管很厉害?”他很担心这位富豪丈人不好对付,万一要是嫌他太穷,不合格当郁家的女婿,李思川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钰皱了皱鼻子说:“中国黄金总公司总部在上海,全中国的黄金贸易都由这间公司出入,我做黄金首饰,当然要把我的设计公司放在上海了,我自然要住在上海。晋江那地方,咦,我算是怕了他们了。我要是不逃出来,得活活被他们闷死。”笑一笑,拉着他的领子说:“有你我就不怕了,你得当我的后盾。”

李思川当即拍胸脯说:“后盾算什么,我还可以当你的挡箭牌。有困难我上,亨福你去。only you……”

小钰的这套住宅有四室两厅,她一个人住,请一个钟点工为她打扫。李思川在这里,住得十分自在。他既然已经过了那一关,就不再把两人间的距离放在心里了。

客厅和卧室布置得并不十分女性化。小钰有极好的美术功底和艺术欣赏品位,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的是她自己的作品:一幅珐琅仕女图。这样一幅作品,这样的尺寸,少说也值二三十万元,如果起拍,几十万元也不止。小钰说做这个太费神了,画一幅要好几个月,烧制又容易出次品,好几幅作品里才能挑出一幅精品。如果成了名家,拍得起价,一幅拍过百万元,方可以此为生。李思川只能用“叹为观止”来表达他的仰慕之心,换来的是小钰的一个白眼。

有一间朝西的房间作为她的工作室,堆满了画册图书和草稿,那个零乱度,和李思川的书房有一比。他见了这间房,才觉得和小钰有共通处了,原来她正经做起事来,也是这样不顾形象的——他生怕看见一个万事都细致到一丝不苟的人。

还有一个让他心花怒放的是,在和小钰同床共枕的几天中,她的娇媚和生疏都让他喜欢。有次他换了一个别扭的姿势,小钰勉为其难地达到了他的要求,却皱了眉埋怨说:“这个样子你都想得出来,是不是AV看多了?”

李思川正在兴致头上,得意地说:“那是,我看的AV,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什么阵势没见过。我有过的姑娘……”说到这里,知道得意忘形了,忙住了嘴。

小钰嗤一声笑说:“李思川你耍流氓。你的风流史,罄尽南山之竹也写不完,我都懒得过问了。”

“你说我耍流氓,”李思川用标准北京人的说法说:“耍的就是流氓。”耍了一阵流氓,歇口气,又用极尽诱惑的口气说:“你问吧,求你问吧,你问了,我才好说,不然,就成存心显摆了。你骂我一声流氓,我就耍一阵流氓让你骂,绝对不会让你口说无凭。你看,我是多么言听计从的好孩子,我们又是合作得多么的亲密无间。”

小钰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伏在枕头上故意气他说:“我才不问呢,这有什么好问的呀。我大人有大量,眼不见心不烦,耳不闻气不生。”

李思川却说:“那换我问你好了,你不是订过两次婚吗,那两位有没有我这么生猛?”

小钰回眸看他说,“这下你可真的是在耍流氓了。”

李思川歪头看她,吃惊地说:“你是说我前面那阵工夫都白做了?那么辛苦都不算是流氓?你真挑剔,口味真奇特。”

小钰再次被他逗笑了,她侧转身扭着腰屈着手臂钩住他脖子,赞他说:“蜜糖,你真甜心。”

“又一个佐证,说明你口味奇特。”看她的姿势实在别扭,李思川换了一下位置。“这下行了吧?”

小钰躺得舒服了点,肯交代了。“你别以为我订婚次数比你多,就阅人无数?我肯订婚说明我有责任感。不像你,只是玩。”她笑一笑,又说,“你说那两位吗?我要是能受得了他们靠我一尺近,就不会取消订婚了。”

李思川愣了一下,忽然又想起一事来,一拍脑门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小钰问。

“怪不得你要先尝试一下。”他俯下身去吻她,细细密密地吻,就像他们的第一次亲吻,温柔,试探,小心翼翼,然后慢慢加深,加重。玩笑的气氛挤走,剩下的只是把全部的感官沉醉在对方的唇舌间。

小钰挺起腰背用尽气力贴着他的胸,在他唇齿间呢喃,耳语说:“明白了?”

“你肯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也是因为我过得了你那一关是吧。靠近你一尺以内。”李思川想起他们第一次认识时他邀她跳舞,舞曲的节奏是慢四步,可以让相拥的两个人缓慢地接近对方。一支半舞曲,有六七分钟那么长,足以让一个人决定,是不是要和面前这个人试一下了。像她这么挑剔的人,怎么可能让身上有浊气嘴里有口气手上有汗湿的人碰她?李思川庆幸自己是个爱清洁的人,从大学时代就养成的一天两次淋浴的习惯,终让他获益。

“你调酒的手势不花哨,但干净利落。”在这个夜晚,小钰向他倾诉她对他的爱恋,“你身上有好闻的松木香味,是洗浴之后的肥皂香。我讨厌男人身上有香水味道和别的任何味道。”

“我们算不算一见钟情?”李思川被她赞得飘飘然,“第一眼你就觉得我不错,是你先来搭的讪。”

“谁坐进餐厅酒吧不是先招呼服务生来杯水啊。”这次小钰不肯承认了,“这个不算的。”

“一见钟情总算吧?”李思川偏要她承认她当时就看中了他。

第一印象很重要,基本上就决定了最终的结局。以后的每一次,都不过是为这个决定加分或者减分。那天晚上他死皮赖脸地睡上她的床,一定是给他加了分。他洗得香香白白的,全身上下,除了一身肥皂香,就没有别的了。那是玛丽莲·梦露的招牌啊。

他哈哈哈大笑三声,笑得十分畅快。小钰听他笑得莫名其妙,问他笑什么,他在她耳边把他的心得讲了,小钰听了握了粉拳捶他,咬着他的肩头笑得直打战。

李思川十分享受她的颤抖,又极尽流氓之能事,狠狠耍了一回方罢。想起一事,又问:“既然看不顺眼,为什么要订婚?”

小钰反诘道:“为什么要争取婚姻自由?当然是因为不自由。”

“哦,我又明白了。富豪人家的婚姻,和皇家婚姻一样,都是为了利益才结合。家里给安排的?”李思川都快成个大明白了。

小钰“嗯”一声,脸上有不快之意。

“所以你变着法儿的折腾,为件婚纱飞两次意大利,就是要让对方知难而退?谁知人家不领会你的秋波,你只好自己提出解约了?违约金是多少?”李思川问。

小钰又赞他,“亲爱的,你真聪明。”却不回答他后一个问题。

李思川也就是随口一问,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那件婚纱呢?你不会穿着那件婚纱嫁给我吧?”

小钰瞅着他笑,说:“不会。那件婚纱我在一个拍卖会上卖掉了,卖的钱捐给了郁氏出资办的养老院。”

“好姑娘。”李思川赞她。

“嗯,我是。”小钰一点不谦虚。

李思川发现小钰越到晚上越精神,多晚她都可以陪着他聊,兼各种他想得出来的消遣。她对他的要求千依百顺,像是新到一处旅游胜地般的新奇,带着无穷的好奇心。对她的这一点探索精神,他是十分赞赏的。

每次他们探索过后,她会沉睡过去,有时半夜醒一醒,有时一夜睡到天亮。醒来,她会抱着他温存良久,戏称他是她的***、安睡枕。她的床是一张巨大的水床,恒温的设计,荡漾的感觉,体贴地托着她,却让他有些吃力。有一次他略抱怨了一句,小钰说,“那你睡地上吧,地上硬。”一句话,噎得他无话可说。

小钰也知道把话说重了,忙说:“那我在旁边房间给你准备一间?”

李思川瞪着她,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说我们分房睡?还没结婚就分房?还是以后都要分房?这个要说清楚,我娶老婆,可不是想晚上一个人睡觉的。”

小钰说:“对不起。”李思川改了口气,说:“就是这床真的软了点。你在北京的床不是挺好的吗,用那种不行啊?”

“北京的公寓有中央空调,用那种床垫当然就行了,上海冬天这么湿冷,这屋子当初装修时没装地暖,空调风吹得我头痛,关了又冷得刺骨,没这个我没法睡。”小钰耐着性子解释。

李思川忙说:“那是你以前都一个人睡,当然冷,以后有我给你暖被窝,你就不会说冷了。”

小钰笑一笑,不再争这个话题,但第二天一早,就有家具公司的人上来,把旁边一间客卧重新布置了。偏硬的床垫,深银色夹灰的床单被套,全然是男性化的色调。工人撤走旧家具后,钟点工清洁了房间,小钰把他的旅行箱拿过来,将他的衣服一件件挂好。

李思川这天是出去见了两名猎头,他想换工作。回来洗了澡,披了浴袍到小钰卧室边的步入式衣帽间,才发现他的衣服不见了。他扬声叫小钰。小钰进来,说:“你的衣服我都放在那间屋子里了。”

李思川疑窦丛生,过去客房一看,满心的不愉快,差一点就要发作出来。

小钰看出他不高兴,上去抱着他,吻他浴袍领口上方裸露着的一块胸说:“别生气,我就想你能睡得舒服些。我的床太软,给你准备个硬的。啊?好不好?”

李思川面对她这样的美貌“潘”颜和屈意“小”态,有委屈也不好开口了。

小钰还在逗他,说:“还生气呢?脸拉得这么长。爷给妞笑一个?”李思川听了,差点就绷不住了。小钰又说:“那妞给爷笑一个?”说完就露出一个卡通式的笑容,还夸张地眨了眨眼,两粒小小的米窝在嘴角忽隐忽现。

李思川咬牙切齿地看着她,磨着牙床,说:“那我还真不跟你客气。”一把抱起她,扔在她身后的床上,扑上去说:“新刀要祭刃,出征要祭旗,新床当然也要个妞来祭一祭的,爷我也就不挑了,就你了吧。”

祭完了新床,李思川也累了,翻身就睡,没想起要吃晚饭。半夜睡醒,小钰不在怀里,又觉得肚饿,出去找她。

卧室和客厅都没人,李思川在她的工作室里找到她,她靠着窗户站着,手里拿着一杯红酒。听他进来,她回头看着他笑,问:“饿了吗?这里有吃的。”

“是什么?”李思川问。

“红酒和cheese,传说中的减肥食品。”她拿一片面包夹了一片cheese递给他。

李思川接过来咬一口,在她杯子里喝一大口酒,笑说:“这个是减肥食品?那我得多来几份。”

小钰果真又做了两片芝士面包给他。李思川吃着,问:“怎么半夜一个人在这里,还是生我的气?”

“不是,”小钰摇头,“我忽然来了灵感,画了两幅稿。”她指一指桌子上的画稿,“莲花和鸳鸯,做成对牌,新婚夫妻一定喜欢,亲戚朋友也可以买了当礼品送。”

李思川取过来看,被简洁的线条和画面的精妙吸引,大赞说:“好,漂亮,我都想买一对送老婆了。怎么想出来的?难道我拿你祭刀祭旗激发了你的灵感?这方形的牌,意示是一张床?”

“呸!”小钰啐他,“真流氓。”她伸出小手指头,用指甲划着线条,“你没看出来,我这是借的‘春山秋水’玉牌的设计?当然你也有一定的贡献,作为一名牺牲者,第一对牌的样品做出来,我就送给你好了。”

李思川仔细看了又看,收起玩笑的口气,正经说:“你一说,我觉得有三分像了。不过买黄金的人,未必知道什么是‘春山秋水’,你借鉴一下,也不要紧。取了名字没有?”

“取了。”小钰指一指窗外的月亮,“月光爱人。”

她的工作室外有一方小阳台,朝西,避开了对岸的灯光,夜过半,有月光洒进来。

月光爱人。

李思川要说傍晚回来时还真有一点怨气的话,听了这个,那点怨气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倒满酒,自己喝一口,递到小钰的嘴边,喂她喝一口,说:“敬‘月光爱人’。”

小钰喝了酒,取下他手里的酒杯,放在一边,搂着他的脖子,哼着曲子,和他在月光下慢舞。

“我醒来,睡在月光里。”

“下弦月,让我想你。”

“爱人心,沉入海。”

“带我去,把它找回来……”

蓝紫青灰你将成为传奇

李思川这次到上海,请了长假。他把这一年的带薪假期,这半个月加班攒下来的调休,和两个双休日,足足有半个月的假一起休了,打算和小钰好好过一过双宿双飞的日子。小钰也十分配合,把画稿交给公司的设计人员去出样,安排了时间,订了机票,飞到厦门去了。

按小钰的说法,她是福建晋江人。晋江有机场,她要回家见父母,直接飞晋江就好。谁知她订的机票是厦门的。李思川开始还以为飞晋江的机票没有了,改飞厦门也一样,毕竟两地相隔不远。

到了厦门,一出机场,就有一辆车子来接他们。司机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花白的平顶头,身形敦实,脸上有不怒自威的表情。

这样的人做司机,有点屈才,李思川觉得。

司机见了小钰先抱了抱她,然后看了李思川几眼。李思川伸手出去想和他握手。谁知司机只冲他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避开他的手,接了行李放进车厢里。

李思川只好把手收回来,揽着小钰的肩。小钰看见这一幕也不说什么,也不给两个人作介绍,只做了个手势,请李思川上车,跟着自己也坐好。

司机放好行李,坐进驾驶位,发动车子,一边和小钰用当地话叽里咕噜地说话。说了半天,李思川一个字也没听懂。小钰面无表情,听完了司机的长篇大论,点了点天,说了句什么,司机就再不说话了,一路开车向东北。李思川看见路上的指示牌,方向确实是向晋江而去。

李思川跟她回晋江,是做好了见泰山老丈人的准备的。眼看离晋江越来越近,小钰脸上却没什么兴奋之色,反倒是越来越累的样子。李思川先还和她说说话,看她有些不支,说:“要不你躺我怀里睡一下?”

小钰摇摇头,说:“有长辈在前面,我怎么好躺你怀里睡觉。”

李思川也觉得第一次见她家人,不好太过随便,便低语道:“那你靠我肩膀眯会儿吧。”

小钰像是实在有点抗不住了,稍稍放低了身子,把头搁在他肩上,闭上了眼睛。

李思川也闭上眼睛假寐,心里乱糟糟地睡不着,才过了一会儿就不耐烦装睡,睁开眼睛看向车窗外。他宁可看看风景。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一块指示牌上明确写着往晋江向右,而车子继续往前开。他想开口提醒一下司机,又觉得不便冒昧,便轻轻推一推小钰,小钰“嗯”一声,表示醒着,他便贴在她耳边说:“是不是走错路了,晋江像是已经开过了。”

小钰又“嗯”了一声,说:“不去晋江,先去泉州。”

李思川想莫非她父母住在泉州?也有可能,晋江是个小城市,泉州才是商业中心,泉州的机场就建在晋江,两地等于是一地,她父亲的公司规模这么大,当然会把总部设在泉州。

车子不多久就进了泉州,小钰打起精神,坐直了,望着思川的眼睛说:“你跟我回来,是不是为了和我结婚的?”

“那当然,”李思川说,“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了。”

小钰正色说:“不跟你开玩笑,我说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李思川也正儿八经地说:“我就想跟你结婚,我们一天不结婚,我一天心就不定,老觉得会有变数。小钰,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除了你不再看第二个女人。以前的荒唐是我不对,没有保留完璧之身等你,委屈你了。不过我保证以后没有一个女人能近得了我一尺以内。”

小钰听了扑哧一笑,“正经话都说得这么不正经。”

李思川看她阴了一上午的脸总算晴霁了,更是得意,“那我改一下,要是你给我生个闺女,我保证就你们两个女人可以近得了我一尺之内。”

小钰眨眨眼,有两粒豆大的眼泪挂在了眼角,“那我们现在就去结婚。你的身份证和我的身份证都在这里,舅舅带来了我的户口簿,今天不是休息日,所有的条件都现成,我们可以去结婚了。”

虽然李思川很想结婚,但听见小钰这么说,还是吃了一惊。他有些结巴地说:“不……不告诉我爸妈……也行哈,下次去北京和他们吃个饭时再说。可你都回家了,也不告诉你爸妈?那回来做什么?”

小钰的脸色又从晴转多云,“这样啊,那我们马上回厦门,乘飞机去北京结婚,请你爸妈来观礼。要不是结婚证一定要在男女一方的户口所在地办,我们在上海就可以把婚结了。”

“小钰!说重点。”面对小钰瞬息万变的脸色,李思川不知是哀求还是警告,“我有些不明白,你讲给我听。你要我做你的后盾,我总要知道是怎么回事才知道该怎么做。”

“哦,好吧。”小钰吸一口气说:“我妈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我爸另有家庭和子女,但他偏要插手我的生活,安排他看中的人给我相亲,逼我结婚,拿我当**。我借口办公司逃到上海认识了你,我很喜欢你,想和你结婚。但我爸一定不肯答应的,他会想出各种方法阻止我们结婚,所以我打算先斩后奏,结了婚再告诉他。我请舅舅帮我,从家里带来了我的户口簿,我们可以结婚了。不然,我们就改道,去北京结婚也是一样的。”

“你慢一点说,我有点跟不上。”小钰很少这样长篇大论的说话,多半是他说了一堆话,她回答短短一句半句,这几乎是他听过的她最长的一次论述了。

“你是说我们到了你家的门口,都不去见你的父亲,而是要去偷偷结婚?这么古怪的想法,你的这位舅舅居然不反对,还帮着你,把你往不孝的罪名上再推波助澜一程?”

小钰转了下眼珠子,点了点头,说:“你理解得没错,就是这意思。”

“没错个……混球。”李思川想骂人,骂到一半改了口。眼前是他的月光爱人,前面坐着她的长辈,他骂不出口。俗话说见舅如见娘,她和父亲继母不合,跟娘家的舅舅亲近,太正常不过了。而舅家显然对郁氏姑爷没有守节不娶很有看法,他们会帮着外甥女气气那位曾经的姑爷,也就不奇怪了。只是这一切听上去,怎么就那么不靠谱呢?

忽然想起一事,他连忙问道:“为什么不直飞晋江要从厦门过来?这里面是不是又有什么猫腻?”他心里不爽,说出的话就有点无礼,以前在小钰面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偶尔会胡说八道,那也是开玩笑逗她开心。

小钰内心有愧,倒不跟他计较这些,耐着性子解释说:“晋江机场有我爸的股份,还有商场,里面的人都是他的眼线,我一下飞机,他马上就会知道了。我到了晋江就等于落入他的手掌中,想扑腾一下都不可能。还有,我的户口在泉州,我得回泉州才能结婚。”

“你的意思是说,”李思川问,“我们从上海出发的时候,你就计划好了这一切?这么大的事你就不想先跟我商量一下?”

小钰没有回答,等于是默认了。李思川气得直磨牙,小钰拉着他的手摇了两下,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李思川叹气说:“你果然是要我做你的挡箭牌。”

“结嘛?”小钰磨他说。

“干吗不结?当然结。”李思川愤愤地说:“婚姻自由是人生最大的自由。我自谓是一个自由民主派,崇尚自由市场学,也认为结婚没必要一定要事先征得父母的同意,但没想到你比我走得更远。你绕了个圈子,回到反抗包办婚姻的路子上去了。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那是你舅舅?嘿,舅舅先生你好,我是你外甥女婿李思川,幸会幸会。”

那司机根本不搭他的茬儿,只管自己开车。

李思川不过是想出口气,也没真要和他套近乎,出完气,想想觉得过分了。舅父大人给他们开车,真是要折煞小辈,小钰面子够大的,就改了口气说:“舅舅,谢谢你来接我们,劳动您的大驾,可不敢当。要不我来开车,你和小钰聊聊?你们好久没见了,一定有好多话说。”

舅父大人充耳不闻,小钰绷不住笑了一下,说:“你变脸变得好快,怎么不生气了?”

“你的脸也阴转晴、晴转多云的,转了好几回了。”李思川毫不客气地指出。不知怎的, 一直以来他对小钰都抱有极高的敬慕之意,从不说过分的话,哪怕她再多变再孤僻再不近人情,他也不计较,但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连着说了好几次重话讽刺她了。不知不觉中,他对她的态度变了。

小钰也听出来了,她的脸色变得更快,眼神里的暖意一点点淡去,一张俏脸转眼就冷若冰霜。李思川看着她的变化,脑中转着的念头,几乎要惊骇着他自己了。小钰简直就不像个人,真的是狐女。她要是这个时候一掉头,再回过脸来,换了一张脸皮,他都不会奇怪。

李思川压下涌上心头的寒念,抓起小钰的手,温言说:“我都没准备戒指,这个婚实在结得匆忙,回去我就补上。”

他低声下气在扮五字真言里的“小”,小钰是明白的,她展开一个笑容,说:“好的,回去你一定要记住,千万别忘了。”

这时坐在前面一直没说话的舅舅回转身说道:“不用李姑爷回去再补了,我们晋江人嫁女儿,不用夫家给金器,都是由娘家准备。拿去。”一掉手,递过来一只红色的丝绒盒子,李思川但要客气拒绝,小钰已经接了过来,说了声谢谢。

李思川心想,“原来你听得懂普通话,也会说呀,那开头怎么又装作不懂的样子?”不过这次,他心里的不快没有再表露出来,只是说:“哪里敢要舅舅的礼物?本该我们孝敬长辈的。”

小钰打开盒子,看着那里面一对顶普通的金戒指说:“你别推辞了,他们给什么,你收下来就是了。我们晋江的女儿出嫁,阵势好比苗族姑娘的盛装,她们戴多少,我们也戴多少。”

李思川在脑中找出了苗家女子盛装的图片,想了一下小钰头戴双凤冠、胸佩璎珞圈、前后护心镜、腰缠链子锁的情景,顿觉一阵恶寒。他无力地说:“人家那是银子,听说也有十几斤重。这要是全部换成金的,得几十斤吧?你就不怕被压趴下了?”

小钰看他一眼,没有接话。

李思川意犹未尽,还在往下说:“怪不得你要做金饰生意,别的不说,光是晋江一地的买卖,就够你吃喝三辈子了。当然前提是你家垄断了晋江的黄金市场。”

“思川,”小钰放低了声音,缓缓地说:“我知道你不乐意,我会补偿你的。”

李思川悲哀地说:“不,小钰,不是你要补偿我,是我背不起。你一身的黄金,太重了,我身板再硬,也背不动。万一要是有人打劫,把你劫了去,那就是人财两得。”

小钰咬着嘴唇,仍然不说话。

“真要有人来劫你,你说你戴这么多黄金,是扔还是不扔?”李思川扶着额头哀号一声,“不扔,我背着你,肯定跑不快。扔了,白便宜了人家,岂不太可惜了。你说我怎么办?”

“你可以把我扔给强盗,自己带了黄金走。”小钰脸上浮起一个可怜的笑容,“你怎么就这么笨,只知道这两个选择呢?路有好多条,条条通罗马。”

李思川拿起盒子里那枚女戒,套进小钰的左手无名指上,“我就算把自己扔给强盗,也不会丢下你的。小钰,我爱你,请你嫁给我,好吗?”

“舅舅,你听到了吗?”小钰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和她舅舅说话。

“听到了,这孩子不错,你就嫁了吧。”舅舅说,“逃难时还想着把你放在第一位的男人,可以嫁了。”

“好的,舅舅。”小钰说。她拾起那枚男戒,套进李思川的无名指上,“我就知道,我没有挑错人。”

李思川说:“来吧,让我们结婚去。这里就是民政局了吧,我们下去吧。”

车子停在原地已经好一会儿不动了,舅舅早就停了车,熄了火,就等他们说完话。

李思川打开车门下车,回头接过小钰的手,扶她下车,十分文艺腔地说:“前路困难,让我们一起吧。”

小钰眼睫毛上又沾了泪珠,她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耳语说:“你知道我的难处就好。思川,对不起,这不是你想要的婚礼。”

“我就想要你,什么样的婚礼才不重要呢。”李思川振作起精神,心情转好,“只要是你想要的婚礼就行。”

所谓结婚,真要简单起来,不过是去民政局交九元钱,盖个钢印,换两个大红本子即成。不排队的话,五分钟就完了。这天即不是九月九日这样的好口彩时间,又不是看了皇历挑出来的黄道吉日,民政局里排队结婚的,不过三对新人。趁前面三对办手续的工夫,他们在一次成像的机器前现拍了照片,转眼就到了他们。李思川和小钰取出各自的身份证,舅舅拿出户口簿,几个字一签,就算把婚结好了。

李思川看着结婚证说:“这照片上的红背景真有点喜气洋洋的感觉。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会罩着你的。”

小钰笑一下说:“听上去像黑社会收保护费的,老大,以后我就跟你混了。”

“你没听说过,婚姻就是黑社会吗?进来容易出去难。以后乖乖的,我不会亏待你。”李思川豪气万丈地说:“妹妹,哥哥我可是很有责任感的人。”

“我怎么觉得,进来也挺困难的?”小钰不跟他逗贫,看着自己的结婚证说。

“那是你挑剔,像你这种处女座的人,不挑剔就不知龟毛两个字怎么写。”李思川屈起两根手指,弹了一下结婚证,再放在左胸前比一比,“像不像红宝书?”

“哦,你没挑吗?”小钰问:“龟毛是什么意思?”

“我没挑,我就等着你来挑我呢。”他搂过她来亲一下,“龟毛就是霍小钰的意思。”

他们两个打情骂俏,旁边舅舅看不下去了,问:“你去哪里?回家还是回郁家?”

小钰收起笑容说:“哪里都不回,去郁金香酒店。”

舅舅点点头,不再多说,自己去发动车子。小钰和李思川坐回车上,李思川问:“郁金香酒店是什么?你的吗?”

“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有我的股份。”小钰简短地说了一句,不肯多做解释。

李思川啪叽一下倒在座椅靠背上,“我娶了一个金矿吗?”

“是。”小钰嘲讽地笑了一下。

李思川表示理解无能,转头看向窗外。车子开出一阵,迎面是一片湖水,湖边绿树葱郁,浓绿的树丛里开着鲜红的木棉花,马路边上的行道树是凤凰木,它那著名的,优美潇洒地伸展出的树枝和羽状树叶告诉李思川,这是亚热带。湖里水碧波绿,有一道堤分开湖面,堤上有拱桥,桥上有亭楼,风景如画般美丽。

“这里有个这么大的湖,环境真不错。”李思川随口说。

“泉州西湖。”小钰说,用手一指湖岸边的一幢微弧形的高层建筑,“到了。”

李思川看了一眼那上头的招牌,干巴巴地说:“郁金这名字很美,郁金香就俗了点。幸好你只是郁金,没香。”那弯月形的大楼足有十多层高,十分有气势地面湖而建,揽尽一池湖景。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舅舅开口了,“郁家的人,除了小钰,就没有不俗的。”他把车子停了,回头说:“后生仔,好好待小钰,她没有嫁给那些俗物,挑了你,眼光比她妈妈好。”说完就下车,走到车后面去,打开后车厢,拿他们的行李。

李思川哈哈一声笑,跳下车,抢着拿行李,对舅舅说:“舅舅,您老眼光真好。”

舅舅拍一下他的肩说:“她妈妈要是像她这么明白,就不会死得那么早了。”李思川听了一愣,舅舅对才下车的小钰说:“我先走了,你有时间就回家来。阿嬷想你了。”

小钰点点头,“我一抽得出空来就去。”

舅舅朝李思川点一下头说:“我们在家等你。”开了车就走了。

李思川看着车开远,说:“听上去像是一出豪门恩怨。”

小钰点点头,说:“差不多。”

她转头对迎出来的行李员说:“通知总台,给我准备蜜月套房。”

行李员呆了呆,马上毕恭毕敬地说:“是,郁小姐。”他把一件件行李搬进行李车,推着飞快地进旋转门去了。

小钰对李思川说:“欢迎进入郁氏王国。”

“公主请,本驸马都尉为您保驾护航。”李思川到了这个地步,索性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小钰朝他温柔一笑,“思川,谢谢你。”

李思川摇头,说:“不知道你以前过的什么日子,让你这般不自在。没关系,做公主有人管头管脚,以后你就改做女王吧。”

“就把我当你的妻子就好。”小钰挽了他的胳膊,步入郁金香大酒店。

随着旋转门进到大堂,李思川抬头一看,挑空的中庭有一盏几米长的水晶吊灯从天花上垂下来,光是这一盏灯,就让人眼前一亮。李思川点了一下头,说:“你选的吧,漂亮。”

“你真了解我。”小钰赞他。他们一路向前,经过的工作人员见了,眼里纷纷落出惊讶之色,却又礼貌地不上前迎接,只是带着笑,微微点一下头。小钰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到了前台,对值班经理说:“我要蜜月套房,这位是我先生,姓李。”

值班经理显然已经得到了行李员的耳报,丝毫没有异常表现,只是递上电子门匙说:“已经为您准备好了,请。行李稍后送到。”

“谢谢。”小钰说,李思川取了门匙,冲他点点头,说:“你好,我叫李思川。”

“李先生,郁小姐,请。”值班经理恭敬地把他们送到电梯边,替他们按下键,说:“入住愉快。”

电梯下来,门打开,李思川托着小钰的肘进去,对值班经理说:“谢谢,有时间再聊。”

值班经理的脸在电梯门缝里越变越细,直至消失。电梯上升,李思川松下脸上的笑肌说:“累死我了,我见大老板都没这么扯着脸笑。”

小钰摸摸他脸,“辛苦你了。”

“那你怎么慰劳我?”李思川涎着脸说。

“去。”小钰给他一肘子。

李思川就势揽了她的腰,搂进怀里,把下巴搁在她头顶,磨了两下,说:“蜜月,啊?”看着电梯壁上的镜子里的她笑。“人生最得意之事,莫过于此了。其他什么下不下雨遇不遇同乡,我才不关心呢。”

小钰也看着镜子里的他笑,“那金榜题名呢?”

“这个在如今一点都不稀奇了,谁还不能上个大学。除非将来拿普利兹克奖,那还差不多好得意一下。”

“普利兹克,那是什么奖?”

“建筑界的诺贝尔奖。”

“哦。你去拿吧,我支持你。”电梯停住,门打开,小钰转头朝他笑,“如果你是设计一个天坛的镏金顶子,我可以提供技术方面的支持。”

“你就只出力不出钱?”他把手搭在她的肩头往外走。

“这样的工程,建设单位会出钱的,我又何必抢人家的风头。不过人家要是提出招投标,我倒可以去竞争一下。”

两人开着玩笑,到了走廊尽头的双扇门前,两个客房服务员已经候在了那里,见了他们就鞠了一下躬,打开门把他们让进去。李思川才看一眼,就说:“这是蜜月套房,走错了吧,这是总统套房吧?还兼开花店。我对花粉过敏,你说怎么办?”

小钰转头就对客房服务员说:“把花都送到养老院去,先生不喜欢花。以后也不用摆了。”服务员忙一迭声答应,动手搬花。

李思川耸耸肩,走到一盆生满毛刺的淡绿色气泡果子前,说:“这个有意思,也没花粉,留下吧。这是什么?”服务员说叫“钉头果”,李思川点头说:“名字不错,我喜欢。你要留那种?”

小钰在花堆里看了看,说:“这个。”

那是一丛绿色的小花,花朵有硬币大小,绿叶绿花,插在一只透明玻璃瓶里,并不起眼。等服务员把旁边红的玫瑰、紫的蝴蝶兰、白的月季黄、粉的郁金香都搬走之后,这瓶绿色的花才显出它的淡雅来。

小钰把它放在一张高几上,李思川赞叹说好看,又问这是什么花。

小钰等服务员走了,才说:“郁金。”

“嗯?”李思川问。

“真的是郁金。”小钰笑,“这是樱花的一个绿色品种,叫郁金。还有一个绿色的,中间有一条黄色条纹,叫御衣黄。樱花里就这两个品种是绿色的,我是郁金,当然要留这个。”

李思川觉得有意思,“那郁金香呢,你怎么不留下?”

“你不是不喜欢带个‘香’字吗,我当然要顾着你的喜好。”

“好老婆。”李思川赞她,“我去洗澡,等行李送来了,你给我找出衬衫内衣,送进来。”

“是的,老爷。”小钰懒声懒气地答。

李思川拧一拧她的脸,“你自己说要我把你当妻子,不是公主的。怎样,要不要换个角色?”

“暂时不用,想换的时候我会通知你。”小钰笑着给他一拳。

李思川哈哈大笑着找卫生间去,转个角,小钰看不见他了,他才收敛起笑容,搓搓脸皮,像是用力过度,劳累得紧。

这才半天,已经累成这样,将来的苦有得吃,这苦还是他自找的。他苦笑着脱衣服开水龙头冲淋浴。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下了飞机或是用功过度,解除疲劳的最佳方法就是冲一个淋浴。

洗头沐浴完毕,他披上浴袍出去换衣服,卧室床上并没有摆放着内衣和衬衫,他只好走到外面一间做起居会客的房间,正要叫小钰,就见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三人长沙发的正中间,怒容满面地看着自己,容貌和小钰有几分相似。这个中年人留短发,北京人说的“板寸”,国字脸,上身穿一件名牌马球衫,一看就是南方企业家的模样。

再看小钰,她横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头斜靠着扶手,一双腿荡在另一边扶手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李思川见此情景,就知道是小钰的父亲、郁氏集团的总裁郁修善先生到了。他名字叫修善,气质却一点不和善,反而有一股杀气。李思川觉得自己这会儿没有西装衬衫当盔甲,光凭一件浴袍,里面还是空心的,怕是挡不住郁氏的眼风刀。

他哈哈一笑,走到郁修善眼前说:“是爸爸吧?不好意思就这样出来了,我叫小钰给我送衣服,她没拿进来,我只好出来找了。小钰,我们的行李还没送来吗?”

小钰摇摇头,咬起了指甲。

李思川皱了眉头,把她的手从牙齿上拿下来,说:“别咬指甲,不卫生不说,还显得你紧张。心理学上是这么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你说你叫我说什么好,见自己父亲,紧张什么呢?快去打电话催一下行李员,他不把衣服送上来,叫我这样子怎么见父亲。”

小钰“哦”了一声,跳下沙发,说:“我去催。”说完就快步走到里面房间去了。

李思川拢拢浴袍下摆,理一理斜交的衣襟,恭恭敬敬朝郁修善鞠了一躬,“岳父大人,拜见来迟,衣冠不周,还请见谅。”

郁修善把脸转向一边,不受他这个礼。

李思川笑一笑,叠起下摆,坐进先前小钰坐的那张沙发里,倾身向前一点,交心似地说:“爸爸,我叫李思川。李白的李,思想的思,名山大川的川。据我爸说,我的名字是取自《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照这个意境,取名叫思川的。其实我是西安人,不是北京人,不过从小就住在北京,在北京读书念大学。我念的大学不错,叫清华。后来又去美国读硕士,念的是建筑系,现在是个建筑师。爸爸您还想知道什么?”

郁修善铁青着脸哼了一声,正要发话,李思川又抢着说:“哦,忘了,我今年三十岁,属龙的,比小钰大三岁。小钰是属羊的吧,怪不得胆子这么小。不过羊也有领头的羊,龙也有驮碑的龙。”看见小钰过来,便对她说:“是吧小钰?你就是我的发令枪,你就是我的CPU,我就是你的驮碑龙。”

小钰“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轻咳了两声,明示李思川别没轻重,说:“行李来了,快换衣服吧。”

她身后跟着推行李车的行李员,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李思川想,这么长时间行李都没有送上来,说不定是郁修善下了什么命令。他不许他们住在酒店里,要么是不同意他们结婚,要拆散他们;要么是想把他们叫回郁家去住。这两个可能都不是他想要的。于是他赶紧说道:“衣服送来了?我去换去,等一下再来陪爸爸聊天。”

李思川起身,对行李员说:“小弟,把行李送到卧室去可以吗?我这个样子,一用力,衣服都会迸开来,太不像话了。是吧,爸爸?我换衣服去,小钰,你陪一下爸爸,我马上就出来。”

行李员面对此情此景,偷偷看一眼他平时从来接触不到的郁总,看他没有表示反对的意思,马上把行李车推进卧室,拎下来放在地上。李思川想摸钱包付小费,行李员忙说不用不用,推了车子就走。李思川还在卧室里大声说:“小钰,我现在身上没钱,你替我给行李小弟小费吧。”

这里小钰还在东张西望找钱包,行李小弟早吓得拖了车子飞快地离开了蜜月套房,走之前还没忘了带上门。

外面房间只剩下小钰和郁修善,李思川在里面房间换着衣服,一边伸长了耳朵听他们的声音,可惜直到他穿得周正得体地出去,那两人也没说一句话。郁修善还是坐在长沙发的中间,小钰这次换了个地方,坐在高几边上,拔下钉头果的刺,去扎气泡。

李思川笑一笑,看看桌上酒水篮子里摆放着的各种洋酒,不去动,而是问小钰:“白天喝酒好像不太庄重啊。有茶吗?我想以茶代酒,敬爸爸一杯。”

小钰停下手,摇摇头,说:“我叫人来泡。”她拨了内线电话,说要茶。马上就有服务小姐送了茶具和热水来,还有一罐台湾梨山茶。李思川说:“我自己来。”那年轻小姐放下茶具赶紧走了——屋子里坐着一尊黑脸菩萨一样的老板,谁都不想多待。

“小钰啊,我现在怀疑,你去伦敦读书的时候,是不是带了个丫鬟在身边,就像从前的公子小姐读书,随身都带得有个书童一样。”李思川和小钰说笑着,动手泡了茶,倒出一杯来,先奉给郁修善,再倒一杯给小钰,最后才给自己倒了一杯。他端起茶杯说:“爸爸,先干为敬。”把小小一杯茶一口喝了,再续上水,看郁修善稳坐如钟,又自嘲说:“我泡茶的手势肯定让爸爸看不上眼,小钰要不你来?”

小钰拿起茶杯一口喝了,说:“我们这儿没有女人泡茶的。照你的说法,我要带就带书童了,不带丫鬟。”

“那有没有?”李思川笑问。

“什么有没有?”小钰跟他装傻。他故意这么一阵“混不吝”的,让她没那么紧张,也肯开玩笑了。

“书童或丫鬟。”李思川说。

“呸。”这是小钰的回答。

郁修善终于坐不住了,他泼了那盏茶,自己动起手来。洗茶、烫杯,一连串的动作,看得李思川眼睛花。他对小钰说:“爸爸肯定觉得我是牛嚼牡丹,糟蹋了他的好茶。”郁修善哼一声,也不知是觉得他自贬得对,还是真看不上他谈什么茶。

只要郁修善出声,李思川就觉得是个胜利。他用闲聊的口气说:“我听说有个作家,嫌外面卖的茶不好喝,叶片上面都是农药,就自己跑到神农架去种茶去了。远离城市的空气污染和重金属沉积,施的是梅花鹿和金丝雨燕的肥,培的是森林腐质土,不用一点化肥和农药。你猜他的茶叶多少钱一斤?”

“多少?”这次不是小钰问的,而是郁修善。李思川心里一乐,估计郁修善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加入到了聊天当中。

“三万元一斤。”李思川伸出三根手指,“小钰,要不你试一下,买两斤回来让爸爸尝尝?”

“不算贵,先来半斤吧,喝了看看再说。”郁修善指示说。

小钰忙一口答应:“好的,爸爸,我让思川去办。”

“他?算了吧。”郁修善哼了一声,“他喝茶叶末还差不多。”

李思川朝小钰得意地一笑,“他的茶叶末我也买不起,二千元一斤呢。我也就喝喝‘张一元’的高末。”说完,他转头问郁修善,“爸爸,有个人你知道吗,是做家具的,也是福建人,叫什么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好像姓陈。他和我们公司有来往,最后一次见他,他正把公司转手卖了,收了一笔款,说‘够我喝半年的茶了’。”

“不认识,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少见。”郁修善倒出茶来,“尝尝。”

李思川双手捧起,说:“谢谢爸爸。”

小钰也说,“谢谢爸爸。”

郁修善喝了自己亲自泡的茶,拿了茶杯指着小钰,开始发难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干的好事!你那个舅舅,一辈子都和我作对,连这件事也不例外。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做出这种让人看不起的事。要不是看在你娘的面子上,多少次我都想和他干一场。你也就是给你舅舅和外婆宠的,才这么目无家长,别以为有他们给你撑腰,我就要惯着你!”说着说着,他气就不顺了,声音也响了,“你们金家,几时有把我放在眼里?什么时候问过我的意见?什么时候又在乎过我的面子?”他口音一变,从不标准的普通话改回本地话,语速快了一倍不止,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对着小钰哇啦哇啦说了一通,说到激动处,眼睛都红了。

李思川看得发呆,一愣才想起要让小钰劝劝她爸,回头一看小钰,她别开脸手握着茶杯,一脸的泪。李思川吓了一跳,东看西翻,找出面巾纸来,递在小钰手里,小钰接过来擦一下泪,也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什么,听得李思川像是到了什么非英语国家,完全不明所以。

小钰看他一脸的莫名其妙,安慰他说:“没说你,不用紧张。”

李思川“哦”一声,满眼放光,由衷赞叹说:“太了不起了,你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又高大了不少,语言转换完全没有障碍,你是怎么办到的?”

小钰“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我有多高大?是有姚明这么高,还是有叶莉这么高?”

“绿巨人那么高大。”李思川说。

他的话没头没脑,这下换郁修善不懂了,他问小钰,“他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你问他。”小钰说。

郁修善看李思川一眼,显然认为眼前这个人是个神经病。

李思川当然不是神经病,他有他的书生意气和自成一体的逻辑理论。于是他解释说:“作为一个北方人,没自己的方言,就觉得南方人特了不起,保存了一种古音。你用一种我彻底听不懂的语言,让我产生了宗教性质的膜拜感,一扭脸又用特别清澈的普通话和我接着说,转换完全没有障碍。这种转换听在我耳里,不知怎的就让我特别舒服。是不是身体下意识通过语言知道,对面的姑娘来自远方,就遗传因素而言,这下该出杂交人种优势了?这等于是在告诉我,远古的基因擂响了战鼓,向我发出了召唤?多巴胺冲向血液,于是我就暗爽了一下?”

郁修善直眉瞪眼看着他,不知他在说什么。

小钰当然是听懂了,他话里除了得意他获得的战利品,还带了颜色在调戏她。她斜他一眼,冷冷地说:“是不是这种转换让你觉得你征服了这个姑娘,潜意识在告诉你,这么古怪的也让你征服了,有一种原始的快感?”说到后来,她却忍不住偷笑了。

李思川看到她嘴角一闪而过的米窝,摩拳擦掌,欢喜莫名,点头道:“就是这个原因,用一整门古老的语言来保持的神秘感,这才是真正不可摧毁的优势。”

“你这个北方**。请问你郡望哪里?不会是陇西李氏吧?”小钰取笑他。

“你们在说什么?”郁修善不耐烦了,吼了一声,让那两个沉浸在远古基因优势里的调情男女回到现在。

小钰低头一笑,脸现娇羞。李思川在丈人面前暗中调戏了一把老婆而没让他听懂,自然是得意扬扬,一派自豪地说:“我在说小钰美丽聪慧,是我从远古跋涉到现代,命中注定的新娘。爸爸,请你把她嫁给我。”

“哼,你们都已经结婚了,你才请求,是不是有点太迟了?”郁修善显然已经知道了他们私自结婚的事。

李思川哈哈一声笑,“爸你几时知道的?我以为我们做得巧妙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知道了。爸爸,其实吧,我就是怕你看不上我,我就逼着小钰跟我先领了结婚证,有政府和法律为我撑腰,我底气就足了。你知道小钰这个人脸皮薄,心又软,经不住我又骗又哄,威逼利诱的,就答应了。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先斩后奏,把生米煮成熟饭,您再要反对,也来不及了。”

他还要胡说八道,早被郁修善一口喝断,“行了,别编了。我郁修善是什么人,你那点把戏骗得了我?小钰!”他转向女儿,“这都是你的主意!就凭他,除了会嘴皮子功夫,哪想得出这种专门对付你爸的主意!”

“釜底抽薪。”李思川加个注脚,像是要把三十六计都演练上一遍。

郁修善怒目而视,质问道:“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对长辈的敬畏之心?先是不知羞耻赤身露体地跑出来,再跟我嬉皮笑脸到现在。我要不是看在小钰的面子上,先撕烂了你!不知轻重的家伙!”

李思川以手掩面,讨饶说:“小钰救命。”

小钰一笑,过去给了他一拳。

李思川马上卖乖说:“爸你看,不劳您老人家动手,小钰替您出气了。她经常这样欺负我,不是用拳头砸,就是用脚踹。好在我皮糙肉厚,挨几下没问题。”他说完,顺势搂过小钰,揽着她肩说:“谢谢爸爸,求您多看在小钰的面子上吧。”

小钰再横肘撞他腰间,瞪他一眼,嘴角两粒米窝一闪一闪的,很是俏皮。

郁修善看他们两个打闹,忽然叹了一口气。他这口气叹得颇有些凄凉,这两人听见了,安静了下来。郁修善用本地话说了句什么,小钰一听,眼圈又要红了。郁修善对李思川说:“把结婚证拿来我看看。”

李思川说了句“得令”,从包里取出刚领到手的大红烫金字的结婚证,才要递给他,忽又收回说:“您不会不撕我,改撕它了吧?”

郁修善再一瞪眼,李思川忙双手奉上。他冲小钰一笑,小钰要哭不哭的,看得李思川想搂过来狠狠疼一番。

郁修善把两本结婚证都看了一遍,认命似地说:“既然是你自己愿意的,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我再反对也没用。不过……”他拉长声音,把视线从大红本子上抬起,落在面前两人的脸上。

李思川和小钰呆若木鸡地等他那个“不过”。

“不过,我郁家在晋江是个什么状况,你是知道的,我给了你面子,你也要还我面子。”小钰咬着下唇,点点头,不敢吭声。郁修善接着说:“嫁女儿的规矩不用我说,你是清楚的。今天二十一,三天后,二十四号是吉日,你要从我家走出去。规矩一条不能少,你舅舅那里,你自己去说,他要是敢不来,我就拆他的房。婚礼的事,不用你操一点心。”他再叹一口气说:“你放心,我太太和你妹妹她们不会来插手,让陈少康来办,你听他日程安排就是。”

小钰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郁修善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李思川拉了小钰来送。郁修善挥挥手,走出几步,想起什么说:“对了,乐家老二,和你妹妹在一起了。我先说一声,免得到时候你见了不开心。”

小钰脸色一变,寒若秋霜一般。李思川心下起疑,却不说话。

郁修善目光停在小钰脸上,流露出一丝温柔之色,用本地话说了一句,再次把小钰招哭了。郁修善又说了一句,转身走了,没和李思川浪费一点唾沫,走得干净利落之极。

李思川等郁修善走了,回头问小钰,“你要不要泡个澡休息一下?我看你这半天又是哭又是笑的,肯定累了。在飞机上你也没能睡一会儿,眼睛里都是红丝,要不要滴点眼药水消消炎?我去给你放洗澡水好不?”

小钰笑一笑,眨一下眼,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里又浮上一层泪,“思川,你真好,今天多亏你。”

李思川觉得她的眼睛蓄水的过程像日本动画片里画的一样,一层水光涂上去,小脸越发惹人怜惜,“为了我的宝贝嘛,我说了要做你的挡箭牌的。”

李思川亲亲她满是泪痕的脸,去卫生间放水去了。

他不问小钰和她父亲之间有过什么不愉快,那些与他都没关系。他只要郁修善肯把女儿嫁给他就行。这些事要是小钰肯说,他会听,并替她排解。她要是不想说,他也不会追问。他认为即使是夫妻,也可以保留心里的一个秘密空间,不让对方进去。

小钰洗好澡,躺床上睡了。她是不管白天黑夜,随时可以睡、随时可以醒的后现代生物,这个李思川在和她这几天的同居生活中已经察觉到了。李思川一点也不觉得奇怪。都市时髦族都是这样晨昏颠倒,谁没玩过通宵?谁没加班到半夜?谁又没一睡睡过中午呢?他赶设计的时候,还要没日没夜。小钰从事的是艺术行业,灵感来了,半夜从梦中醒来,随手抓支笔就要记下来。

李思川曾见她梦游一样的拿了支唇膏在镜子上写了一行字,后来指着那行符号问他,“我写的是什么?”

李思川说:“你没告诉我。”

她听了大发娇嗔,说,“以后出现这种情况,你要问清楚,以免我错过了绝妙好点子。”

李思川睡不着,在酒店里待着无聊,看电视也不是他的习惯。他是喜欢东走西走的人,当年在加州,看同性恋游行、看文身展、看各种小市场,哪里热闹往哪里钻,在旅行时从来都不会错过当地的美食美景和有趣的人。他留了张条放在小钰的枕头边上,揣上手机钱包就出去了。

出了酒店大堂,过马路,站在湖岸边上看湖景,取了手机出来拍照。才拍了几张,就有一个男人走到他身边。这人大概看他是一个十足外地人的样子,拍了这里拍那里,拍完湖景,转身回头拍酒店,就笑说:“你是干什么的?测绘局的吗,是不是又要造酒店了?这个地方要是再造一幢楼,郁金香酒店的优势可就给抢去了一半。”

李思川收起手机,看一眼这个热情好客的好青年,伸出手去,说:“你好,我是李思川,你是乐二公子?”

乐二公子愣了一下,忽然一笑,和他握手说:“你好你好,我是乐二。怎么,听郁金说起过我?她怎么说我?”

李思川打量这位乐二。他比照片上好看,比他瘦一点,矮一点,是南方单薄青年的那种好看,就像京剧里的小生,白面少须,脸色带点青,也许在一些女性眼里算得上一表人才,英俊潇洒,但显然不入小钰的眼。小钰的说法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连让他接近到一尺以内都没法忍受。当然这个他是不打算告诉乐二公子的。

“她说她太能折腾了,折腾了一阵觉得没意思了,就改弦易辙了。郁金这个人情绪化得厉害,我是深有体会。”

李思川才不想满足他的八卦之心。郁修善临走时丢下一句“乐家老二和你妹妹在一起了”,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小钰住进酒店还不到两个小时,这位前未婚夫就赶到了,还假装陌生人跟他套近乎。这两点加在一起说明了什么,他心里门儿清:这乐二对小钰余情未了。

乐二哈哈一笑,“确实是这样,她小性子多,翻脸比翻书还快,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脸子一冷,拔腿就走。她又喜欢开快车,我追都不敢追,生怕出车祸。”

李思川看看这位余情未了的乐二。他那一腔爱慕之火,怎么都扑不灭。于是他不客气地问:“听郁先生说,你和她妹妹在一起了?她妹妹脾气比她好吧?依我看,世上就没人比她更糟了,谁和她一比,都是仙女儿。”

乐二再次愣了下,苦笑说:“郁伯伯连这个都讲了?郁香是比她姐姐要温柔得多,像我们晋江的女人,到底是有亲妈教导着长大的,懂事明理。不像郁金,野性子,谁的话都不听。连郁伯伯都管教不过来,都是被她外婆和舅舅惯坏了。”

李思川听了心痛得要死,想小钰在家里,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连这位仰慕者都这样看小钰,那不仰慕的人,只怕要用唾沫淹死她了。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李思川不想和他继续谈论小钰,换个话题说:“怎么我们才到一个小时,你们就都找来了?”

乐二笑一笑,“你是外地人,不知道郁家的人在这里的知名度。她只要露一个侧脸,马上就有人通风报信了。你们才进郁金香酒店的大门,郁香就知道了。她好奇,命我送她过来见见她姐姐第一次带回来的男人。”

“哦,所以你来了这里,那她妹妹呢?”

“去找郁金了嘛,我听前台的小妹说你离开酒店了,就过来了。我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打动得了郁家大小姐的心。她一向是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乐二笑说。

李思川觉得有趣,他问:“是觉得尴尬吧。你怎么又要和郁家二小姐在一起呢?”

乐二和善地一笑,“没有比郁香更好的女人了。”

“是没有比郁二小姐更优秀的妻子人选了吧?”李思川讥讽地说。

“是啊,都这么说。”乐二呵呵一笑。

李思川觉得这乐二不知是真傻没听出来,还是听出来了在装傻。他再试一下,“好女人和好妻子可不是一回事,你这么说,郁二小姐不生气?”

“没有区别啊,好女人就是好妻子。她为什么要生气?”

李思川这下知道了,乐二不是傻缺,而是真的这么认为的。在北方人眼里,那就是人如其名,真的“二”。也许这就是郁金横看竖看不如意的原因,他的脑子还停留在封建时代,充满了乡土气息,而小钰,早不是他们一类人了。

乐二说:“我做东,我们进去喝杯茶吧,站在这里多不像样。”

他这么好客热情,李思川当即说好。

乐二和他穿过马路,又回到郁金香大酒店,李思川再次抬头看招牌,这下才恍然大悟。“郁二小姐是叫郁香吧?我听你刚才提起过几次郁香,就没想起是这个字。”

乐二呵呵一笑,“是啊。姐姐叫郁金,妹妹叫郁香,合起来就是郁金香。她们两姐妹,是真正的姐妹花。”

李思川也笑了,郁金确实是花,可不是郁金香花。就他目前所知,有好几种花的名字都叫郁金。中药里的莪术、郁金,这是李思川以前搜索“郁金”这个名字时就知道了的,还有今天小钰说的樱花里的绿色品种郁金,哪一样不是别有风格?小钰一点都不想和香字有什么瓜葛,她就安心于做一枝郁金。

“郁先生很疼爱她们两姐妹啊,造个大酒店,用她们姐儿俩的名字命名。”李思川跟着乐二在茶座坐下。乐二和这里的服务生很熟,用普通话说:“这是你们郁总的新姑爷,你们要好好招待哦。”

服务生笑着朝他点头,说:“已经听说了,两位喝什么?”

乐二点了一壶茶,几样茶点。茶送上来,他熟练地泡茶,用闲谈的口气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在朋友的生日派对上。”李思川一笔带过,反问道:“我很好奇,你和郁二小姐在一起,就不觉得尴尬吗?毕竟你和她姐姐订过婚。”

乐二很随意地说:“不会啊,我和她们姐妹从小就认识,说起来,我和郁香更合得来一些,要不是家里硬要我和郁金结合,我和郁香早就在一起了,不用等到她甩了我。”他说起这段往事,像是一点不介意,倒有甩得好甩得妙的味道。

“既然你也不满意,为什么一开始不拒绝呢?要不是郁金说得出做得出,你们说不定就真的结婚了,结了婚再离婚,可不是单方面解除婚约那么简单了。”李思川不能理解。

“哦,你是不知道我们晋江人,”乐二笑道,“我们是很看重家庭和家族的,真要结了婚,一般不会轻易就离婚。”

“感情不好也勉强维持?”李思川问。

“大家族的荣辱比小夫妻的感情重要,夫妻感情要让位给家族荣誉。再说感情这回事,又没个定数,说变就变的,还是家庭更稳定。家族兴盛是男人成功最好的动力,尤其是做生意的男人,更希望得到家人的支持。我们这里的男人都有这样的责任感,不会让原配妻子丢脸的。我虽然排行第二,却是长子,郁金是长女,所以我们就订婚了。”

“郁金不肯,你就改换她妹妹了?”李思川觉得不可思议,“就为了和郁家联姻?”

虽然李思川在小钰之前交过好几个女友,但在那个时候,他是喜欢对方的。那些师姐师妹,是他花了时间泡电话泡QQ花言巧语一门心思钓到的,和Iris在一起,更是被她的美色迷惑,分手后还惆怅了好一阵子的。他对感情,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的,自从认识小钰,更是一颗心都放在她的身上。

结婚呐,总要找个自己喜欢的又喜欢自己的吧?此前看到小钰的订婚史,他只当是她风流不羁,游戏人间,后来知道她取消的原因,倒生出佩服之心来。直到这个时候,听事件的另一方如此轻描淡写地讲述他们订婚取消的原因,才觉得,这乐二真垃圾,小钰真可怜。

乐二还在一脸正经地说:“男人总要为家族去承担一些责任的。”

李思川几乎想破口骂一句“滚”了。

茶喝了几道,乐二问:“你是做什么的?”

李思川一乐,说:“我是吃软饭的。”

乐二一呆,不明白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娶了郁家千金,就等于娶了一个金矿。不用买房买车,不用买钻戒金器,什么都是现成的,她还要给我生儿育女,我不是吃软饭的是什么?我那点薪水,在她眼里,还不如她的零花钱多。她一个月买衣服鞋子的花费,都比我挣的还多。”李思川拿自己开涮,锅开水滚炭火旺,涮得十分开心。

乐二听了他这么一篇非男子汉宣言,收起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沉默了一会儿,“这茶喝得差不多了,她们姐妹也该聊好了,我们去找她们吧。”

李思川说好,先站了起来。虽然他离开小钰才不过一个多小时,但这一个小时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她。

李思川走进蜜月套房,看见长沙发上有好几个女孩子莺莺燕燕地坐在一处,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又说又笑的,一个年轻女孩子站在他们当中,用本地话大声说着,手上还连比带画,说得正高兴。

李思川见了一怔,还以为走错了房间。身边乐二却笑呵呵地过去,拍拍那个说得正高兴的女子的肩,那女子转过头来,李思川看去,这女子竟和小钰有五分相似。小钰本身是个十足的美人,这女子像她,姿色也不差,想来就是小钰的半妹郁香了。

郁香也在看着李思川,乐二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她拍了下手,指着李思川说了两个字,引得那几个女孩子也转头看向门口。就听见有个女孩倒吸了一口气,显然被眼前的男人惊了一下。第一波的震荡过去后,她们纷纷交头接耳,对着李思川品头论足起来。

李思川在这种场合从来不怯场,以他多年看美女的经验,把在座的女孩子都看了一遍,眼神凌厉,炯炯有神。看得她们眨眼的眨眼,扭头的扭头,咬耳朵的咬耳朵。他自己在心里乐,心说,“还是小钰漂亮。”

小钰的漂亮里,带着她独有的孤傲气质,旁人也许会被她散发出来的寒意侵犯,觉得这个女子不好亲近,因而生了冷忌之心。但正是这种傲气让他一见倾心,他后来也想过,他为什么这么欣赏小钰的傲气,想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女人身上的这种傲气,会让男人在潜意识里认为,即使是在最恶劣的自然环境下,也能独自生存并养育后代。

李思川是个彻底的自由行动派。他很能从人、动物、生物的本性去分析人的行为模式,这让他遇到复杂的人——如霍小钰时,不会困惑,也不会置疑自己的选择。

他把在座的女孩子看了一遍后,就再没有兴趣了。他踏进屋子,摊了一下手说:“欢迎女士们的光临,这些都是郁家的亲戚吗?你们好,我是郁金的先生,姓李。郁金呢?来了客人也不招呼。”看看她们面前的杯子,是开了酒水篮子里的洋酒在喝,说:“你们都喝上了?很好,看来都不是外人啊,挺懂得自己招呼自己的。”

女孩子们听他长篇大论地犯贫,也听不出他话里是不是带有讽刺的意味,只是捂了嘴彼此交谈,显然是在议论他。

李思川又笑说:“你们不用防着我会偷听,你们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这时郁香挽了乐二的手臂走到李思川面前,仰头说:“乐从让,人家比你高,比你好看,怪不得我姐不要你。”她在和乐二说话,眼睛却看着李思川,也没先和李思川打招呼。就这一个照面,李思川就知道小钰这个半妹郁香不喜欢她的姐姐。

乐二公子乐从让拍拍她搁在他小臂上的手说:“北方人嘛,当然要比我高。那他还比我胖呢,你怎么不说了?你不是一贯不喜欢胖子吗?我多吃一块牛排你要念半天。”

“人家胖得都比你好看。”郁香不理他,只管对李思川说,“姐夫,我姐哪儿好,让你看上了?我爸回来,把我姐骂得半死,却满口夸你。能让我爸夸的人,一定有他的好处,虽然我一时没看出来。你说我姐哪儿好?她回来了,也不回家,也不回去见我爸,住到这里来,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结婚了。不就是结婚吗?她反正订婚好几回了,这一切早该不觉得新鲜了吧?做什么要弄得这么大排场,陈经理把公司的人拨到家里来,满屋子飞,我爸亲自让裁缝上来拿了一套我姐的衣服去赶制喜服。我妈刚问了一句,就被我爸说‘不关你事’,给赶走了。她还住蜜月套房,这间套房可是我家酒店最好的一间房了,偏让她先用了。”

乐从让笑眯眯地听着郁香抱怨,听到最后一句,他插话说:“那我让我爸把我家酒店的蜜月套房重新装修一下,到时候你用全新的。”

郁香转嗔为喜,甜腻腻地靠在他肩上,说:“那可说定了,我等着呢。新的蜜月套房一天没装修好,我一天不嫁给你。”

李思川哈哈大笑说:“二妹的蜜月套房怎么能这么马虎?在旧的房间里重装修一下就行。表面的油漆再光滑,架不住里头是碎砖乱石三合土,下一场大雨刮一场台风就要倒。乐家娶儿媳,这么大一件事,怎么也要新盖一间酒店吧?新砖新瓦新水泥,新铺新盖新被卧,里外三新的,才能配得上二妹。你说是吧,二妹?不能让他们对付着来,娶儿媳,又不是招个行政助理,在报纸上发条小广告就行了。不把势造足,人家不知道郁二小姐的金贵。”

郁香听的嘻嘻一笑,说:“这么会说话,怪不得我爸夸你。你家是做什么的?”

乐从让抢着说:“他说他是吃软饭的。”

“我又没问他是做什么的,我问的是他家是做什么的。”郁香反驳,“谁不是吃软饭的?我也不做事,挂个闲职分红,你在你家的分公司挂个经理的名号,也没见你做什么事。还有她们,也是整天吃吃喝喝,逛街买包。”说完,她继续问李思川:“你家是做什么的?”

李思川的爸妈是大学教授,不过他懒得告诉这一对“二”兄“二”妹,只说:“吃粉的。”这是他的父母对“吃粉笔灰”的简称,带了点调侃自己的意思。

没想到郁香听了,眼睛都要瞪出来了,长长地“哦”了一声,说:“怪不得。”

李思川暗自好笑,问:“你们都在这里,你姐呢?”

“我姐说她累了,在里面休息。”郁香说:“我在这里等她睡醒了起来,等得好无聊,就叫了几个姐妹过来陪我等。她们都是我们郁家的表亲,从小一起玩的,都想看看大表姐的男人是什么样子。”说完,她对那些姐妹一挥手,“你们觉得呢?”

姨表姑堂一众姐妹叽叽喳喳的发表了一通意见,李思川觉得到了清晨的树林,树枝上全是鸟。

乐从让在李思川的耳边说:“你很受欢迎啊,她们说你像李东健。”

“谁?”李思川问。

“李东健,韩国的一个男演员。”郁香摆出十足的韩国女星的面部表情说:“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你有点像Rian。”

“什么地方像?”乐二忙问,他看了李思川一眼,疑惑道:“鼻子眼睛眉毛,没一个地方像嘛。”

郁香轻佻地一笑,“身材像。”

乐二哼了一声,不搭腔了。一众姐妹在沙发上笑得东倒西歪,年轻女孩子们的笑声穿透力极强,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像是被声波震得晃了一晃。

李思川脸一沉,对郁香说:“既然你姐说了累,要休息,你怎么反而又叫了人上来吵她?你们都走吧,等她睡醒了,休息好了,我们会回去见亲戚的。乐二公子,把二妹带走出去吃个茶好吗?还有这几位表妹,都走吧,我们才坐了飞机下来,真的累了。乐二公子,请吧。”

“本来是想来恭喜一下郁金的,谁知连面都没见上,就让人赶了。”乐从让打个哈哈,“好吧好吧,郁香,我们走,让你姐他们休息。晚上记得回来吃饭,给你们加菜。”

“到时候再看吧,也许我们另有安排。”李思川把一众女宾像赶鸭子一样的赶了出去,正好客房服务员在外面,他叫进来收拾一下酒杯酒瓶。等服务员走了,关上房门,他才推开卧室门进去。

卧室里幽暗不见光,厚厚的窗帘拉得很密实。李思川开了一盏台灯,走到床边,借着灯光看床上的人。小钰拥着被子睡得正沉。她戴了眼罩,还有耳塞。外面那么吵,她居然睡得这么香甜,还真有本事。李思川看了一笑,脱了鞋子和外套躺在她身边,拉过被子的一角,搭在胸腹间。小钰睡梦中知道他上床,动了一下身子,一只手臂搁在了他的腰上。他把被子角拉高一点,盖在她手臂上。

李思川想,小钰在这样的环境里,还真是练出来了。她吵归她吵,自有二法宝。有这样聒噪的妹妹,想必还有更难招架的继母,这样的生活换了谁都受不了,怪不得小钰要远远地逃到上海去。

不过也难说,像乐二,不就如鱼得水,很自在很享受的吗?

三天的时间准备一场盛大的婚礼,对李思川来说,肯定有难度,但对一个大公司的公关经理来说,还真不算什么难题,不过是把婚礼当成一场发布秀来做,主角不参与也没关系,找两个替身走位,到时安排成新郎新娘的伴娘伴郎,随时提词就行了。

郁修善指定的公关经理陈少康找了婚庆公司的婚礼策划人一起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的,没找小钰和李思川一点麻烦,只到了晚上,发个邮件通报一下事情的进展。小钰也很做得出,她一点不过问,为免家里亲戚来骚扰,问酒店要了一辆车,带了李思川去周边旅游去了。

他们去的是惠安。惠安女子的特殊服饰打扮李思川早有耳闻,也看过图片,这下要去亲眼看看,倒有了兴致。他对小钰的种种不合情理的态度上的那一点点腹诽,并不表露出来。他明显看出小钰对这场婚礼一点不期待,反而很抵触。虽然她的不合作不是他的原因,但到底是他和她的婚礼,新娘这个态度,作为新郎,心里不好受,是在所难免的。

他其实是想问一下小钰,为什么和家里闹得这么不愉快的。但他想了又想,还是不开口的好。小钰也不像是想找人倾诉的样子,她一早在城墙上挂出“免问”的招牌,他也就死了心,不去碰她的钉子。

李思川已经发现了小钰的一些小习惯。她不想说的,他连发问的机会都不会有,她是属蚌壳精的,不想说的,怎么都撬不开。

但这个疑问,不过两天就得到了解答。

他们在崇武闲逛的时候,小钰接到一个电话,稍后来了一个人,和他们在崇武古城的城墙外的海边见了面。

小钰见了他,搂着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停了停。那个男人当着李思川的面揽紧她,吻她的额角。

李思川一言不发,只是把手抄在裤袋里,看着他们用身体语言交谈。

那个男人有着俊美的容颜,长而卷曲的头发黑得发蓝,面目英俊得像香水广告的男模特。他和小钰在面目上的相似程度,比小钰的半妹郁香更为接近。

他冷冷地看了李思川一眼,放肆地把小钰抱得更紧。

小钰从他的臂弯里伸出一只手,翻他的外衣口袋,掏出一方手帕来,摘下一直戴着的太阳眼镜,擦干眼泪。

面对两个人明显的亲厚,李思川无话可说。

小钰在别的男人的怀里,看见自家男人深思的表情,居然笑了一下。

李思川走近他们说:“不坏,不坏。你让她哭,我让她笑。虽然痛苦才是刻骨铭心的,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愿意做这个让她笑的人。我是李思川,我们见过面。”

那个妖异的男人点点头,放开小钰,朝他伸出手说:“我们是见过面,是你把小钰从我手里接过去的。”他放开李思川的手,把小钰交给李思川,“现在正式移交给你。我叫陈安篪,竹虎篪,小钰的表哥,叫我的英文名字安祖就可以了。”

李思川接过小钰来,问:“到底是陈安次,还是捉虎吃?”

他一句话,就引得这一对表兄妹大笑起来,小钰把手帕还给安祖,横肘击了一下李思川,“别乱叫,这是哥哥呢,要懂得友悌。”

李思川觉得好笑,“你连结婚这么大的事,都瞒着家里,这算不讲孝道吧?孝道不讲,倒和我理论上友悌了?”

小钰冷笑一声说:“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凡果皆为因,有因就有果。”

李思川也气了,“那是你的因果,你负责。那我的呢?”

小钰沉默了一下,说:“对不起,等这里的事完了,我陪你回北京。或是回西安,你要再办都行。”

李思川摆摆手,投降说:“我不和你争,我知道你受了很多气,我明白的。其实做人不过是争口气,你怎么样开心就怎么去做,我无条件支持。”

“但你心里还是不高兴。”小钰说:“思川,对不起,是我太强人所难了。”

“小钰,”李思川捧起她的脸,亲了她一下,说:“小钰,就算是做给别人看,也是我们自己的婚礼,何必太在意别人的想法?”

小钰笑一下,说:“你说得对,我们自己开心就好。你等一下,我去换件衣服,你看了一定高兴。”她把安祖带来的一个包接过来,“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里面问人家借一下屋子。”

看着小钰转身走进城门洞,李思川才对安祖说:“她叫你回来的?”

安祖笑一笑,“小钰结婚这么大的事,我可能不回来吗?”

“小钰和她的妹妹都不亲近,和你倒很好,”李思川说,“你们很合得来啊。”

李思川见过安祖两次。

第一次他们初识,在那间酒吧里,是他叫了小钰的名字,才让他灵感迸发,编出霍小玉和李益公子的故事来套近乎。第二次也是他和小钰的第二次见面,在浦东机场,他们从香港回来,正好被他用电话劫了道,他在出口处见到他们两人道别。当时两人就是这样抱一抱亲一亲,洋人派头十足。虽然李思川也在洋人的地界儿上生活过几年,但在中国看到一男一女这样搂搂抱抱,还是会不舒服。更何况这其中一人是他的老婆。显然他们两人的亲厚超过了一般的亲戚关系,甚至比一般的兄弟姐妹关系都好——也是他和小钰太亲密,李思川刚才才有点不爽,第一次朝小钰发了火。

安祖像是很明白,他一点不见怪地说:“我和小钰都是家族里的另类,我离经她叛道,都不被家人接受,我们只好团结一点,才能和他们对抗。她去英国读书,是我陪了她四年。我们一起租房住,我做饭给她吃,又陪她回来,看着她从一个小女孩变成最美的女人。我一直担心她会嫁给乐二那种人,好在她及时明白,宁可得罪两个家族也要退婚。她的勇敢我自愧不如。”

李思川看他一眼。

“我一直都羡慕小钰的敢作敢当。你体谅她的苦处,不要和她吵,她很不容易。”安祖取出太阳眼镜来戴上,“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情,就明白她为什么这样了。”

“为什么?”李思川问。

“她的异母妹妹,是在她妈妈去世后三个月出生的。”

“啊!是这样。”李思川瞬间明白了。

“她妈妈当时听说了这件事,开了车就冲了出去。她是开车撞在隔离栏杆上,翻车掉进江里,淹死的。”

原来是这样,李思川恍然大悟。

郁修善有了婚外情,情妇大了肚子,小钰的母亲受不了这样的羞辱,气急之下开快车,误落江中而死。

李思川忽然想起那天乐二说小钰“又喜欢开快车,我追都不敢追,生怕出车祸”,原来是这个原因。

既然这样的话,那郁修善对小钰如此纵容,买名车、送豪宅、送出去读书,回来后又出资替她开公司,看来都是抱了愧疚的心理,是在补偿她从小缺失的母爱。还有她舅舅的态度,也就说得过去了。郁修善挑的人,他们肯定不喜欢,因此就算小钰再胡闹,他们也会助她一臂之力。毕竟能够气一气郁修善,小钰的舅舅是无论如何都会帮忙的——那是在替冤屈枉死的妹妹抱不平。

怪不得郁修善会说,小钰的婚事,让手下的人来办,不让他太太插手。他知道小钰不会容许郁香的妈妈插手她的事。

李思川想起郁修善在小钰面前说起他的妻子和第二个女儿用的词,是“我太太你妹妹”,他连继母这个名称都不提,由此可知,郁香的妈妈和小钰的关系有多么冷漠。但他还是希望小钰能够回到家庭里来。他牢牢地抓住小钰和郁香的血源,还是希望小钰能够接纳这个妹妹,因此乐二和郁香在一起的事,他是小心翼翼说出来的,就怕小钰翻脸。而小钰当时确实是不高兴的,也确实是变了脸色,但这其中的原因,肯定不是因为她和乐二之间有过什么,而是有别的隐情。凭李思川这两天的观察,原因多半是小钰的旧疾心病。而郁香,看来是走上了她妈妈的老路……

“你知道郁香和乐二在一起了吗?”李思川问,他想证实一下他的推测。

安祖笑了,说:“李兄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小钰遇上了对手。”

李思川心中了然。

这时城门洞里走出来一个惠安女子。她穿着黑色的宽脚阔腿七分裤,裤子从上到下都有一寸半宽的折痕,裤子短,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踝,裤腿宽,越发显出纤细的脚踝。她上身是蓝色的大襟短袄,圆摆的边角,只到腰间,紧窄的袖口镶了白底红花绿叶的绣花花边。小袄短而大,露出一段细细的腰身,缠着黑色的裹腰。腰下束裤的是一手宽的银链腰带,松松的挂在髋骨上。头上戴着一顶黄色的斗笠,笠下是白底蓝花的碎花头巾,包着脸颊,紧紧地扣在下巴上,用三枚别针绾住。竹黄的斗笠里面,插了鲜黄色的月见草花和白色的野蔷薇花——这是崇武古城的城墙上野生野长正在盛开的两种花。

这是一个惠安女子打扮的女人,但又与一般的惠安女子不一样,她的脚上,穿的是一双七厘米高的软皮露趾鞋,小红底的设计,是出自法国设计师Christian Louboutin的名品。阔腿裤衬上纤细的脚踝和红底黑色高跟鞋,性感在她的身上随着她的步态在一隐一闪的小蛮腰上闪耀。

她的全身上下,真正裸露出来的,只有头巾包裹着的小脸,和黑绸大裤下雪白的脚踝,但就是给人以性感到极致的感觉。

“真正的美女。”安祖望着这个走近他们的惠安女子赞道:“全晋江,最美的女人就是她。”

李思川也同意他的说法。他迎上前去,将她横抱在手上,“穿这么漂亮的鞋子,怎么能在沙滩上走,你真是暴殄天物。”

小钰勾住他脖子,笑说:“你只看到了鞋子,没注意到这身衣服吗?”

“注意到了,很漂亮,惠安女子的服饰嘛,这一个城里的女子都这么穿。”李思川说。

“不对不对,”小钰说,“你不知道,我这个是安祖特地为我做的,面料是用双宫丝织的素绉缎,裁剪上也有改进,才能有这么贴身。还有这腰带,是老银,过百年的旧物,安祖特地在城里问老人家收的。”

“打扮得这么漂亮,想做点什么?”李思川问。

“不做什么,就为了开心。”小钰说:“在这里不穿这个,才不协调呢。不过你说得对,她们打赤脚的,不穿鞋。你替我脱了吧。”

李思川很愿意为她脱鞋,把她放下,蹲下身替她除了鞋子,用两根手指勾着,一手握着她的手。

小钰朝她笑,“你读过舒婷的那首诗吗,讲惠安女子的。”

“没有,你念给我听听。”李思川说。

小钰一手放在李思川手里,另一只手挽着安祖的胳膊,三个人手挽手在被海水打上来的湿沙上走。小钰的花布头巾被海风吹得向后飘起,她脸上有恬淡而满足的笑容。李思川侧过脸看着她,愿化身为她赤脚下的一粒砂。

他拉开一点她的头巾,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安祖也学他的样子,在她的另一边脸上吻了一下。

小钰咯咯地笑,“我要想一想,小时候读的,现在怕是忘了。”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抿着嘴角的小米窝,念那首著名的《惠安女子》给李思川听:

野火在远方,远方

在你琥珀色的眼睛里

以古老部落的银饰

约束柔软的腰肢

幸福虽不可预期,但少女的梦

蒲公英一般徐徐落在海面上

啊,浪花无边无际

天生不爱倾诉苦难

并非苦难已经永远绝迹

当洞箫和琵琶在晚照中

唤醒普遍的忧伤

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

这样优美地站在海天之间

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

所踩过的碱滩和礁石

于是,在封面和插图中

你成为风景,成为传奇

小说世间所有的清晨, 月光爱人 试读结束。

点击获取全部章节

是天祥吖点评:

《世间所有的清晨》这本书我感觉很好看,虽然非常种马,但是剧情确实很充实

相关文章

最新小说

最是难忘爱你时

最是难忘爱你时

简言爱井亦涵,爱入骨子里,可他不爱她。。“简言,你为什么不去死!”。井亦涵从没想过,这一天来得如此快,如此猝不及防。。简言,死了。...
觅见
已完结 总裁豪门
狼帝的金牌农家妻

狼帝的金牌农家妻

苏念恩,现代S市大学里最牛叉的美食系高材生,一手厨艺精妙绝伦出神入化。一朝穿越附身农女安红豆,家徒四壁,衣不避寒,食不果腹;上有刻薄狠毒继母软弱无能父亲,下有嚣张继姐怯弱幼弟;面对如此惨境,苏念恩只有重新拿起菜刀干起自己的老本行;烧烤,炸鸡,麻辣烫,孔府宴,全羊宴,珍馐宴,海鲜宴,只有想不到没有吃不到;开酒楼,当老板,农女也是抢手货;只是钱一多麻烦多,极品继母找上门:拿钱来!苏念恩翻白眼,凭什么?关门,放狼!“嗷呜~~~”一狼出马全家搞定;苏念恩蹲下身子摸摸狼头:“雪儿乖~~”岂料某狼转身就走:女人,叫你不要用那么娘的名字唤朕!!...
公子离
已完结 古代言情
快穿:拯救圣母千金的影后级绿茶

快穿:拯救圣母千金的影后级绿茶

秦月凭着教科书般的演技拿了影后,却在去颁奖典礼的路上出了车祸。她穿成了狗血电视剧里的圣母女主,身为被抱错的豪门真千金,风头却全被假千金抢走,假千金害她,她还原谅假千金,被观众骂的狗血淋头。系统:你的任务就是改变真千金人设,让观众喜欢她,你就可以在现实里复活。秦·影后·月自信一笑:小意思,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她伪装成一朵清新脱俗的小绿茶,大放异彩...
子墨青颜
连载中 现代言情
欠我的天长地久

欠我的天长地久

爱情,是这个男人捅进顾婉君心里的刀。有多恨陆亦轩,是因为有多爱……...
苏小小
已完结 现代言情
祁爷,离婚请签字

祁爷,离婚请签字

“祁爷,查出来了,偷走公司机密文件的是太太…”“祁爷,上次抢了公司大客户的是太太…”“祁爷,黑了公司系统的是太太…”“祁爷,给你吃药让你昏过去的也是太太…”“祁爷…”能让全球经济抖三抖的男人,此时正黑着脸,压低声音:“她到底还有多少身份?”助手倪泽偷偷的咽了口口水,小声的说道:“祁爷,太太想离婚,请您签字。”...
希月
已完结 婚恋生活
九万米寻不到你

九万米寻不到你

苏轻伊求来了一场孤寂的婚姻,在这场婚姻里,她失去尊严失去父母,失去所有的一切,于是,她用最后一段苟延残喘的时光,狠狠报复那个给她痛意的男人……...
贰玖
已完结 婚恋生活
他的掌中娇

他的掌中娇

秦浅无名无分的跟在陆西衍身边五年,最终换来的是他与别人订婚的消息。她选择默默离开,却没有想到一向清心寡欲的总裁找了她七天七夜。再见面,她惊艳四座,身边亦有人相伴,男人悔不当初,发疯般诉说迟来的爱意。“阿浅,回到我身边,命都给你。”却只得到她轻蔑的笑脸。“可是我不稀罕呢!”她态度疏离,语含讥诮。男人喉结耸动,抬手遮住她冷淡的眸子:“乖,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受不了……”...
西瓜味的猫
已完结 都市情感
兄弟化身富婆,我狂吃软饭

兄弟化身富婆,我狂吃软饭

兄弟死了,这本该是件悲伤的事。可是,兄弟魂穿富婆,这可就是件大好事了!被女友抛弃?没事,我兄弟是富家千金,还要嫁给我呢。家穷?不怕,兄弟顺手给我发千万零花钱。这一碗软饭,我可得端好了。...
奈斯
已完结 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