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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而没

随身而没

其它 | 已完结
2021-04-05 10:3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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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小说《随身而没》是蓝紫青灰的书,主要内容为:老叶噫了一声,说:“小子有些门道。”当下应了一手。 他们这一下围棋,引得那两个下象棋的分了神,有一人就说:“草角、银边、金肚皮呀。” 老叶呲了一声,说:“不懂不要装懂,只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哪里来的金肚皮?” “那你徒弟为什么下在当中?”一人问。 老叶说:“你不懂,这是天元流,吴清源的手法。” “吴清源是啥人?”另一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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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紫青灰拜师会

   随着土地被一块一块平整出来,楼房车间仓库开始建造,厂领导们有一天对他们办公用的二层小楼不满意了,打算再盖一幢办公楼,地址就选在厂门口。

   按理来说,厂区范围内要盖什么楼什么房,轮不到村民来管。这块建厂用地原是荒弃山沟,村民并不用来种庄稼,并且徽州民风古朴,也不出刁民,老远的北京城里有人发了一条最高指示,就有老远的上海人开了大卡车进来,推土机平了地,大机器运了来,村里借光通了电。村民对这帮远来的人非常好奇,时不时有人在厂门口围观,看这些陌生人操着听不懂的话,过着他们没见识过的生活。最早一辆卡车进山的时候,有老人吃惊地问,它们吃什么的?跑得这么快?光是这句话,就让这些上海人津津乐道了好几年。说一遍笑一遍,每有新职工进来,就会把这笑话当成保留节目上演。

   总的来说,上海人和本地人相处得还算融洽,但这回却犯了民怨,让上海人和本地人之间结下了化解不开的仇恨。

   起因便是厂部要盖办公楼,本来这里就地窄,盖了那么多的厂房宿舍和仓库后,再没有多余的地方了,看来看去,惟有厂门口有一方平地,这块地平平整整,造一幢小楼还有富余,可以留出一块空地让职工站在这里开个全厂大会什么的,真是再美妙不过了。厂领导越想越美,当即就做出了规划。

   可是事情远没有想像中的那么简单。这空地只是领导眼中的空地,在村民心里,它不谛是村中的广场、全村的客厅、孩子们的游乐场、老人们的沙龙,是全村唯一一个可以休憩聚会闲坐的地方。出来劳作时遇雨,还可以在这里避一避。原因是这空地当中有一株巨大的枫香树。

   这棵枫香树的树干粗得就像所有的大树需要有多少个乃至十几个人去合抱着拍照来证明它的粗一样,它也同样需要十个大人才能合抱得住。单单树干就这样粗,枝条伸展开来,覆盖面积不小于一个篮球场。这样的一棵树,没有一千年,也有八百年。也许是当初此地村民在相地建村之时就有这棵树了,也许是当初那个风水先生特此种在这里的,它的存在,可以告诉村民,树有多少大,村就有多少老。这棵树差不多就是这个村的土地公公,但是现在,有外来的陌生人要来把它砍掉。

   厂领导要砍树,并不用提前告诉村民,他们只需要下命令给木工组就行了。木工组带了大片刀一样解锯站在树下,一头一个解匠,先拉了两下,锯齿吃进树干里,两个人一来一去地锯起树来。一个说,妈呀,好大的树。另一说,这么大的树,两天都锯不断。一个说,这树是生树,木头没干燥过,锯起来太吃力了,单凭我们两个,只锯得了半个钟头,手臂就要酸。另一个说,还是要叫几个人来轮换着干才行哦。两个人有商有量地想着怎么尽快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锯了小半天,还只锯了半尺多进去。看看时间已近中午,摸摸肚子也饿了,收了工具,先去食堂吃饭要紧。

   村民也荷锄午归回村吃饭,路过树下,就闻到新锯木头散发出的特殊的香气,颇觉奇怪,已经走过,又回头再看一眼,这一看气得村民暴跳如雷,扛了锄头就直冲厂门,被守门的门岗拦住,问你们干什么?

   村民指着大树被锯开的口子,气急败坏讲了一通,门岗听不懂本地话,用上海普通话和他解释。村民又听不懂普通话,又听不懂上海话,两边言来语去,各讲各的,讲着讲着便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便打了起来。村民有锄头在手,又是理直气壮,把门岗打得四处躲闪,眼看要吃亏,只好往办公楼那边跑,请领导作主。

   这时正是午饭时间,工人们吃了饭拿了饭盒往宿舍走,听见这边吵吵嚷嚷的,马上围过来看热闹,一看是几个村民举着锄头来打人,少不得激起了阶级友爱情,冲上去就要去抢下锄头。村民一看来了这么多帮手,好汉不吃眼前亏,挥舞了几下锄头,后退着离开了工厂大门,回村搬救兵去了。

   不多时村里的公社支部书记和村里的老人打头里来了,后面跟着面目不善的村民。这里先前的纷争已经惊动了领导,叫来两个门岗一问,并不能说清楚事情的起因,门岗觉得委屈死了,我好好的站岗看门,尽一颗螺丝钉的责任,怎么有这么凶的人,不问青红皂白,举起锄头就砍呢?

   方书记先安慰了两名门岗,叫他们去医务室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伤着,又会同厂部其他领导同志商议,想不通这是一个什么情况。正烦恼间,就听见有职工在办公楼下面喊,方书记,村里来人了。

   方书记和其他领导忙迎了出来,对村支书说:“我们在这里建厂,肯定给你们带来了不便,不过我们也给你们带来了方便,我们不是送电来了吗?此前几年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军民鱼水情,军民一家人,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怎么今天我们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让你们这么生气?打伤了我们的职工,已经被送进医院进行抢救包扎去了。”

   方书记一番话说得既客气又低声下气,他长年和村里打交道,知道对他们,除了好言好语地进行沟通,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在人家的地盘上,山高皇帝远的,人家才不吃你为国家作贡献实现四个现代化那一套,人家有人家的生活方式,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方书记在这一方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阿弥陀佛了。因此他见了村支书,那是相当的客气。

   村支书到底是个支部书记,虽说是中国最低一级干部,好歹也常上大队上县城去听报告开大会,通了电之后也每天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这个厂的方书记打交道也有这么几年了,普通话还是听得懂的,听方书记这么和言悦色地询问,气已经消了一小半,带了剩下的那一大半气把厂里擅自砍树引发村民社员强烈不满的情况讲了一遍,又把这棵大枫香对村里的重要性讲了一遍,听得方书记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真的不知道这个情况,要是知道这树对村里的精神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说什么也不会同意职工去乱砍乱伐的。

   方书记的态度中是相当的诚恳,倒叫村支书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童队长作为武保队队长,肩负着保卫厂领导的重任,事发之后,一直站在方书记身后,警惕地盯着村民,看他们是不是还会做出什么武力进攻的事情来。这时听了书记和书记之间的交谈,什么风水什么祖宗的,忍不住插话说:“什么封建迷信的东西,砍了最好。”

   一句话把方书记低声下气才赢来的局面彻底打翻,村支书气得骂人,又把这话翻译了一下讲给老人和村民听,这下可就不得了了,村民几乎没把童队长给活吃了。童队长横行霸道这几年,第一次遇上比他还凶的人,只好抱着头脸,挺打不动气。

   方书记忙拉住村支书,好说歹说,劝得罢了手,方书记又说:“树砍也砍了,锯也锯了,要接也接不活了。这样吧,等这树锯下来后,我们不要……”

   村民说:“你们要得着吗?又不是你们种的,又不是你们家的,那是我们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家当。”

   方书记忙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不是说了嘛,树是你们的,我们不要。我们砍了你们的树,我们赔礼道歉。可是,树已经锯了,我们的两名工人也被你们打伤了,两方面都有损失,你们看怎么解决是好?”

   村支书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这树锯成这样,接回去也不知活不活得过来,可是就这么忍气回去,也说不过呀,想了半天,对方书记说:“你说怎么办?”

   方书记心里早有了主意,看他话里有松动的迹象,马上说道:“要不这样?这树是个绝好的木材,又大又结实,不如我们替你们做成箱子,你们扛回去放衣裳被褥如何?这里山里这么潮湿,冬天的棉衣棉被在房间放一阵,就板结起块了。你看我们的职工一有太阳就晒被子,我想你们也是一样的。”

   这上海人爱晒被子,那绝对算得上是村中一景。只好天气好,太阳一出来,厂里宿舍区里所有可以晒被子的地方统统晒满了被子,有村民在山上采药站得高看得远,看到这厂里花花绿绿地晒满被子,都回去当笑话讲给别人听。有细心的姑娘媳妇听了心思一动,也学着在太阳出来的日子晒被子,晚上盖在身上,暖烘烘软绵绵还有太阳香,确实比不晒要好上很多,心里也佩服上海女人会过日子。这时听了方书记说棉被潮湿结块,都点头说是,又等着方书记说出什么妙招来。

   方书记说:“你们村一共有多少户,统计出来,我们就用这树的木头,替你们做多少只箱子,你们一家一只,拿回去放棉被放棉衣,潮气再也进不去。这树原是你们老祖宗留下的,你们每一家每一户都是平等的可以继承可以利用同一个老祖宗留给你们的财物,一棵树长在外边,谁也搬不回家去,而做成箱子放了衣裳,那就是每一家每一户都同样享受到了祖宗留给你们的关爱。这是何等博大无私的爱啊,每一家都可以感受得到,老祖宗就在你们每一个家里庇护你们的周全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村民一听,心想是啊,一棵树长在村子外边,被外人占据了,还不如锯断了,解成木板,做成箱子,一家一口,放放棉被,让老祖宗的关爱变成实惠,多么实在。而且人家说了,由他们来做。不用他们掏一点工钱,白得一口衣箱,真是太好不过了。

   村民和村支书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说:“是不是可以做这么多箱子?要是不够怎么办?要是为了硬要做出这么多箱子,而把箱子做得小小的,那我们可不干。我们要大箱子,要放棉衣棉被。”

   方书记说:“绝对够绝对够,要是不够,我们来补上。箱子的尺寸你们放心,是标准的箱子大小,四尺长两尺宽一尺八寸高,完全放得下三床七斤重的棉被。你们这棵树这么大,做你们一个村的箱子绝对够,那是老祖宗在保佑你们,不会不够的。”

   村支书说:“那是自然的,我们老祖宗相的风水宝地,种的风水树,那还有错?不然,你们怎么也相中我们这里了?”

   方书记连声称是,赶紧把村民送出去了。他生怕村民说出什么大有见识的话来,说不定他们认为相中这块的就是发最高指示的人呢,不然,老人家远在北京,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块风水宝地呢?

   大枫香杨树锯下来后解成了木板,真的打了几十口箱子,每一口就像方书记说的那样,长四尺宽两尺高一尺八寸,装三床七斤重的棉被完全没有问题。村里的女人们得了这口箱子,都欢喜非常,有未出嫁的女儿,甚至看中了这箱子,要做为嫁妆的一部分,把所有衣裳被褥都装进去,好带到男家去。

   新职工在基建工地干了有一个来月,骨头收得差不多了,领导也摸清了这些青工的底,这才慢慢地分配起工种来。要说安排新职工去工地劳动,还真不是领导存心想收他们骨头,而是想白天他们在工地上挖泥挑土的累了,回到宿舍倒下就睡,没有多余的精力点灯费蜡吵着不许拉闸限电。当个领导不容易,方方面面都要想周到,万一什么地方没有考虑到的,就会出庇漏,就好比这回锯树一样。

   新职工这一个月上学习班一个月下工地,各人的性情、脾气、脑子、手脚等等情况领导心里基本有了数,分配起岗位来也胸有成竹。等分配名单一下来,有的高兴有的叹气,种种表现,不一而足,也就不一一细表了。

   单说徐长卿,他被分到了引信车间的专机组。所谓引信车间就是专门生产炮弹引信的车间,而专机组就是专用机床组。一枚炮弹是不是一枚臭弹,炸不炸得响,关键就在引信,而引信的关键又是里面的定时装制。生产这个定时装制的便是专机组的精密机床钟表小摆车。这钟表小摆车床原是生产钟表零件的,那可确确实实是精细到和上海牌手表一样的精细。是以这次开赴小三线的八个厂里就有钟表厂在内。

   徐长卿初初接到通知,一看是这么重要的地方,心里还颇为高兴。在挖了这么多长时间的泥后可以去生产第一线搞精细工作,那真算得上是一件舒心的事了。可是等到他到了专机组去报道,一看那阵势,就傻眼了。

   这个专机组有四十多个人,成员全是女性。最早一批的老职工是三十多岁四十岁的老阿姨,中间一批的是二十多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大嫂,挨下来就是徐长卿他们,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小青年。这样一个老中青三代都有的组合,端的是最佳组合。有经验丰富的老工人,有年富力强的主力兵,更加上这些新到的小字辈,算得上队伍整齐。可就是苦了徐长卿了。

   徐长卿此前一直在工地挖泥,并不知道专机组的情况,等看到时,心里叫苦连天,拔腿就想离开。专机组组长一把拉住他,再看了调配单,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徐长卿,对旁边的另一名女工说:“老方给我们派‘党代表’来了。”

   她一句话,就把四十多个女人全部都说得大笑了。老阿姨大阿姐们围过来七嘴八舌来看党代表,都说老方怎么想到我们这里就缺一个男同志呢?又有老阿姨问徐长卿,你几岁了?有女朋友了没有?要不要阿姨帮你介绍一个?又有人说这小伙子清清俊俊,看上去是个老实人,你们别这么老脸皮厚的,看把人家孩子给臊的,脸都红了。旁边马上有大嫂惊叫起来,说我多少年没看到男小孩红脸了。真是稀奇啊,比老方会给我们派一个“党代表”来还要稀奇。喂,小阿弟,侬叫啥?

   这许多女性围观徐长卿,说的话又生熟不忌的,饶是徐长卿在刘卫星仇封建等人面前再冷静,在新职工里再老练,也抵不住女性同胞的调戏。从不脸红的他闹得脸红得像关公,还真是他人生的一大奇观。

   专机组组长看了一下调配单,举起来照着灯光念:“介绍信。兹介绍新进厂职工徐长卿,括号一人男性括号完,来你处工作。厂革委会书记,方大进。盖章。七六年五月十三日。哦,你叫徐长卿?”

   “徐长卿”三字念出来,众女工愣了一秒钟,接着哄堂大笑,笑得足可以用“声振屋瓦”来形容。

   专机组长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徐长卿说:“你呀你呀,你还真是个‘党代表’啊。你妈妈取的好名啊,怎么就取得这么准呢?难道你妈妈是八字先生,早算到你今天要来我们组,所以早早的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

   自从电影《红色娘子军》的上演以后,片子里头娘子军的党代表洪常青就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党代表”也成了一个特定的名词,专指女子队里的少数男性。再加上演洪常青的王心刚是电影界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当时在全国人民心目中是和敬爱的周总理并列中国美男子第一的大明星,借王美男的大名,这洪常青真是深入每一个妇女同志们的心中。不光妇女同志们热爱洪常青,男同志同样把洪常青当成一种荣耀,常想如果这一生要是能当一回洪常青,那该是多么的幸福啊,估计和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看见***一样的幸福。洪常青就等于党代表,党代表就等于娘子军。

   而徐长卿就因为受党代表的连累,忍受不了不少的奚落和嘲笑。小时候叫这个名字也没什么,谁知道有一天洪常青会遍地开花,变成一种符号?凡新认识的人,一听他的名字 就要取笑他,刘卫星便是如此。从前笑了就笑了,他也不是一个记恨的人,谁知道有一天会分配到全是女性的地方工作,这下“党代表”三个字就好象宋江武松脸上的刺字,永远也洗不脱了。

   徐长卿再也呆不下去了,抢过了那张调配单就往厂部跑,直闯方书记的办公室,要方给另外换个工作岗位,去哪里都行,就是不要专机组。

   方书记是个军代表,文质彬彬,戴幅眼镜,外表十分斯文。听了他的要求,语重心长地说:“小同志,不要有情绪嘛。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干革命工作,既然派你去了专机组,就是看重你的工作能力,相信你能在那里做出成绩。你不要辜负厂领导对你的信任,要干好本职工作。你想想,如果不是你前一段时间工作表现出色,厂里能派你去这么重要的岗位吗?要是换成那个专门阴阳怪气说怪话的刘卫星,谁敢放心让他去?你们要知道,厂里对你们的情况是了如指掌,绝对不会浪费一个人才,也不会重用一个蠢才。”

   徐长卿说:“我又不是什么人才,还是把这么重要的岗位让给更有才华的同志去吧,要不,换个女同志去也行啊。我去哪里都行,只要不是专机组。”

   方书记说:“专机组就缺一名男同志,她们那里全是女同志,有些事情非要男同志做不可,她们跟厂部提了很久的要求,要厂里给她们派一名技术型的工人去。你想想看,女同志们周到仔细,工作完成得很好,可是一旦有机器零件出了故障,她们就要全部停工,等机修组抽调人员过去检修。这一来要浪费多少时间,耽误多少工作?专机组这么重要的地方,她们的工作一旦停下,下面的别的工序就要跟着停工,厂里要损失多少?年青人,不要只考虑你的个人得失,要以全局为重。她们为了欢迎你去,还特地为你准备了一个拜师会。你想想看,她们这么热情,就说明她们有多么需要你去。”

   徐长卿还要再想请方书记考虑考虑,方书记却指着办公室的门口说:“你看,你的师傅亲自来接你来了。这样的师傅,你到哪里去找?来来来,小朱,把你徒弟领回去,年青人脸皮薄,来我这里要求调换工作岗位呢。小朱你来好好劝劝。”说着把徐长卿送出了办公室。

   徐长卿万般不情愿地抬头看他的师傅,一看心想,你哪里有个师傅的样子嘛?这师傅不过二十四五岁,年轻得像朵花一样,苗条得像根柳条,一双眼睛就像红楼梦里说的,秋水含情。徐长卿见了这么年轻美丽的师傅,那脸又要红了。

   小朱师傅先是和方书记笑说了几句,说我来领徒弟来了,又说:“主任,几时来我家吃饭?老叶等你下棋等了好久了,一直想输几包蓝牡丹给主任,主任是不是上次的烟还没抽完,就想不起来我家?”

   方书记被小朱师傅几句话说得眼睛都笑眯了,说就去就去,又说你看我给你送人才来了吧?你一直说没有过得硬的好工人可用,这个青年可是我看好的,人是即聪明又踏实,包管你满意。

   小朱师傅咯咯地笑,说主任对阿拉专机组真是太好了。又说了许多哄方书记开心的话,才对徐长卿正颜说道:“我们欢迎你来专机组,我们相信你会给我们组增添新鲜血液。确实在我们组你是唯一的男同志,可是你应该为这种情况感到骄傲和自豪,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专机组的,要有过得硬的技术和正派的人品,我们才信得过。要是来一个无赖流氓混蛋,我们这么多女同志怎么能安心工作?就我本人的意愿,是希望能带好你这个徒弟,也不愿意看到你是个贾宝玉。我希望你能做一个坦坦荡荡、磊磊落落的男子汉。只要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我相信你能和我们相处得很好,你能起到我们女人起不到的作用。你看,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留下,如果你还是执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但我们应该为厂里分忧解难,而不是增加厂领导的困难。你说是不是?”

   徐长卿哪里经历过这种事,人家这么掏心掏肺地跟他交流思想,他也不好意思咬定说不,何况同去的还有另外几名女青工,他这么挑三拣四,被她们看在眼里,传扬开去,实在不像话。徐长卿为人,有那么点克己复礼的味道,又和女同志从来没打过交道,几说几不说的,就被小朱师傅说动了,答应留在专机组。

   回到引信车间,专机组还有别的组一起搞了个拜师会,把新职工介绍给全车间老职工认识,各自象征性地拜了师,车间主任讲了话。拜师会开得隆重又简单,新老职工都满意,只除了徐长卿。他整个过程都低着头,像欠了人家二百斤大米。

  徐长卿回到宿舍,他当了党代表的光辉形象已经传得大家知道了,见他一进房间就拚命鼓掌,刘卫星说:“请党代表发表革命宣言。”徐长卿往床铺上一躺,放下帐帘,从枕头边摸出他的宝贝收音机来听,不理他们任何人。

  刘卫星又说:“讲一下嘛,我们真的好想知道。老子被分到冲压机组,光是听咣当咣当的冲压钢板的声音耳朵就吃不消。册那,你真是好命啊。”语气里带着羡慕嫉妒恨的强烈色彩。

  “他心里不舒服,你就别火上浇油了。”仇封建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到了齿轮机组做铣床,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小白脸师哥舒去了弹壳车间,个个都比徐长卿的工作岗位像个男人呆的地方。徐长卿越听越不是滋味,连食堂都不好意思去,只怕他一去,全厂的职工都会看着他发笑,请师哥舒帮忙打了饭来,躲在宿舍里收听美国之音。每晚八点,美国之音准时对中国广播,到了时间就拧到那个调频波段,已经成了徐长卿的一个习惯。

  过了几日,星期六下班前,小朱师傅对徐长卿说:“明天来我家吃饭,我煮五香螺蛳给你吃,再把我男人介绍给你认识,以后我家就是你家,你随时都可以来玩。”

  相处这几日下来,徐长卿已经对小朱师傅有了一个粗略的了解。小朱师傅虽然年纪不大,也就比他大六岁,但进厂时间早,一早就是有经验的老职工了,女徒弟带了好几个,都出师了,徐长卿是她第一个男徒弟。小朱师傅叫朱紫容,上海话里朱和紫都发同一个“紫”的音。因此她的这个用普通话读来好不拗口的名字,在上海话里就读作“紫紫咏”,和“珠珠熊”也是同音,非但不拗口了,还来得个顺口。更兼她人又年轻漂亮,配上“珠珠熊”这个绰号,很讨人喜欢。

  朱紫容做事又快又好,手脚麻利,口齿便给,人又热心,在组里人缘很好。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三个女人就等于五百只鸭子,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经女人一搬弄起来,就可以酿成十级飓风。专机组有四十多个女人,整天那是闲话不断,你说我我说你,一会儿这两个聚在一处嘀嘀咕咕,好得像姐妹,一会儿翻脸吵起来,跟有血海深仇似的。但朱紫容却从来不介入她们的好好歹歹去,每天只是完成她的工作,带好徒弟,与人为善。这在女同志中实在难得。

  徐长卿心里对她很是佩服。就像那天在厂部门口的一番话让他乖乖地回到专机组去当党代表一样,朱紫容就可以这么让人折服。她说了要请徐长卿去她家吃饭,徐长卿就只得乖乖地去吃饭。

  第一次上师傅家,不好空着手,徐长卿去村民家里买了一网线袋的鸡蛋。他倒是想买只鸡的,只是人家的公鸡养着打鸣报时,母鸡养着下蛋,谁也不肯不年不节地卖正下蛋的鸡。徐长卿买鸡蛋不是用的钱,而是全国粮票。

  全国粮票比钱还值钱,有的东西可以用钱买,但少了粮票,上绩溪县城去吃碗面都不行。厂里的职工核定一人基本粮票是二十六斤,然后还有岗位津贴。重体力工作的人岗位津贴是八斤,一般的工人是八斤。一个月三十二斤粮食一般人都吃不了,多下来的粮票就成了流通的货币,换鸡蛋换糯米换山核桃换一切可以换的生活物资。

  农村户口没有粮票,他们进城后要吃要喝,只能找城镇居民换,最好交换的物品就是鸡蛋。养鸡又不要什么成本,房前屋后的空地上有的是虫子和青菜,再喂点碎米谷子就是上好的饲料了,到了下蛋时节,一天一只蛋,要是养个七八只老母鸡,蛋就多得足够供应一家人的日常用度了。

  自从这些上海人来了,村民养的鸡多了,生活也好过了不少。一到星期天,厂门口就有村姑用篮子装了鸡蛋来买,钱和粮票都可以交易。本地人管公鸡叫鸡公,母鸡叫鸡母,鸡蛋叫鸡子,鸡读作zi,鸡子就是zi zi。徐长卿他们一来学会的第一句本地话就是:zi zi母不母?鸡子买不买。

  徐长卿买了五斤鸡蛋,带上师傅家。朱紫容之前指给他看她的家在哪里,原来就离他们的宿舍楼不过几十步路,天天打从那楼前过无数次,从来没想这楼里有个年轻美貌的女人会成了他的师傅。

  这事说来也觉得奇怪。自从做了徒弟后,才发觉原来他们应该是天天都会在楼前碰面的。上下班,去食堂打饭,买点小东西。出出进进,老是能撞上,可是以前怎么就没加注意过呢?回想起来,好像确实没碰上过。徐长卿颇觉得不可思议。

  朱紫容说过她住三楼,右边那个门。徐长卿提了鸡蛋去敲门,那门没关,一用力就推开了,里头人声喧闹的,看来不止是朱紫容和她丈夫两个在家,他们还有别的客人。

  房间里有人出来,冲厨房那边喊:“紫容,你来看看是不是你徒弟来了?”

  朱紫容在里头回答说:“来了来了。”跑出来看见徐长卿,对那人说:“是我徒弟呀。哟,还知道带东西来看师傅呢?真是个乖孩子。来来,进来,认识一下,这是我男人,姓叶,你管他叫叶哥就行了。这是我徒弟,叫洪常青。”说着就笑了起来,接过徐长卿手里的网袋,“进去陪你叶哥下棋,我炒两个菜去。”

  徐长卿一听这男人姓叶,再一看这男人的相貌,顿时想起这人是谁来了。不就是来安徽时那辆长途客车上做押车的老叶师傅吗?和他们坐了十二个小时的车,一路上又是骂又是哄,后来又送他们到仓库的老叶。这么一想起,马上又想起小朱师傅他也是见过的。就是来的第一天,老叶带了一大旅行袋的东西,他老婆挤过人群来接他,当时那个司机就管老叶的老婆叫小朱,还开了几句玩笑。原来彼小朱就是此小朱,徐长卿一早就认识他们夫妻二人了。

  老叶却不记得这个徐长卿了。一车几十个人,他哪里记得了那么多?不过就是知道这个小青年是他老婆新收的徒弟,便笑着迎了进去。里头房间有两个人在下象棋,争得面红耳赤的,一个说落子无悔,一个说还没挨到棋盘呢。老叶说:“快下快下,下不过就认输。这个新来的是紫容的徒弟,让他来杀一盘,让我们来看看他的身手。喂,你会下象棋的吧?”老叶问徐长卿,

  徐长卿说声会,也不说自己的水平高低,站在一旁就看那两人下棋。那两人下棋下得无赖之极,悔了又悔,赖了又赖,每走一步都要吵半天,看得老叶大摇其头,说:“你们这么下下去,我们不晓得几时好摸到棋子。懒得等你们,徒弟,你会下围棋吗?”

  徐长卿又说会。

  老叶一听就高兴起来,搬了围棋盘和棋子出来,说:“来,我们来这个。我遇上他们这两个只会下象棋又赖皮的,一身本事都没地方施展。我好久没摸围棋子了。”当下让徐长卿执黑先走。

  徐长卿也不客气,拿了黑子就下。他在老叶面前是晚辈,当然是执黑,一来表示谦虚,二来表示敬老。徐长卿第一着下在天元位上,那是学的吴清源的布局。

  老叶噫了一声,说:“小子有些门道。”当下应了一手。

  他们这一下围棋,引得那两个下象棋的分了神,有一人就说:“草角、银边、金肚皮呀。”

  老叶呲了一声,说:“不懂不要装懂,只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哪里来的金肚皮?”

  “那你徒弟为什么下在当中?”一人问。

  老叶说:“你不懂,这是天元流,吴清源的手法。”

  “吴清源是啥人?”另一人问。

  老叶一边要应对棋局,一边要回答问题,不耐烦起来,“去去,下你们的象棋去。我没空。”

  “哟,碰着对手啦?”那两人有些幸灾乐祸的架式。

  老叶懒得理睬,对徐长卿说:“你的棋哪里学的?”

  徐长卿小心翼翼地排兵布阵,得空才说:“襄阳公园。”这时他已经发现老叶的棋路是正规的有理论基础的那种下法,而不是他的东鳞西爪学来的野路子。他的围棋是在襄阳公园看人下棋学来的,这里偷一招师,那里学一妙招,和一般的人下下还成,遇上正规军就是溃败。

  老叶说:“难怪。”就手又下了几着,把徐长卿逼得招架不住,不多时胜败已晓,老叶数了目,说:“就你这样的,已经不错了。”

  徐长卿早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虚心请教,问:“叶师傅是哪里学的?”

  老叶说:“市少体围棋集训队的。要不是后来这个队那个队的都解散了,我就是专业的围棋选手了。你不错,跟着我学,包你学出个国手来。”

  徐长卿一听老叶是少体校的,心想输得一点都不冤。又想怪不得在来这里的车上他曾经吹嘘他的牌技如何了得,有这样一手下棋的本事,打打扑克牌,那还真是小儿科了。

  两对人下完了棋,朱紫容的菜也做好了,解着系在腰间的围裙出来说:“摆桌子,吃饭了。”徐长卿忙帮忙收拾棋盘棋子,摆桌子拉凳子。朱紫容端了好大一面盆的五香糟螺蛳出来放在桌子中间,那螺蛳一个个足有乒乓球大小。老叶取了一瓶本地产的黄山蜜酒来,给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里都满上,对厨房里又叫:“紫容,还在忙啥?来喝你徒弟的拜师酒。”

  朱紫容再端了两盘菜出来,一盘是香椿炒鸡蛋,一盘是卤豆腐干,笑道:“来了来了。你急啥呢?是我收徒弟,又不是你。你眼热我的徒弟比你多是吧?小徐,你这杯酒我吃了,以后好好干。”端起徐长卿敬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黄山蜜酒是本地产的一种米酒,香甜醇厚十分顺喉,来的人没有不喜欢的。

  徐长卿又敬老叶一杯,老叶也喝了,两人抓了螺蛳来吮,老叶问:“不是叫洪常青?怎么又是小徐了?”

  朱紫容又是一阵好笑,对自家男人说:“他叫徐长卿,我们乱叫,就成洪常青了。一直忘了问你,怎么就叫这个名字了?被人取笑也活该。”

  徐长卿这才说:“这徐长卿是一味药的名字,我爷爷是个中医,又姓徐,就取了这个现成的。”

  “哦,原来徐长卿还是中药啊。治什么毛病的?”朱紫容再端一盘毛豆子炒地衣出来,坐下后问。

  “镇痛止咳,活血解毒。你要是牙痛风湿痛,吃这个就好了,就算被毒蛇咬了,也可以先拿这个救。”徐长卿在别的药物上所知也有限,对自己的名字还是做过一番了解的。

  “你爷爷呢?”朱紫容随口问。

  徐长卿停了一下才回答:“被红卫兵打死了。”那四个人都不说话了,只管吃螺蛳。徐长卿忙岔开话说:“这么多螺蛳哪里来的?我没看到厂门口有卖的?”

  老叶嘿嘿笑道:“下河摸的。用畚箕在河边一抄,就是满满一畚箕,全是这么大个的。本地人不吃螺蛳,河里都是,长满了。”

  徐长卿一听兴趣来了,“那我也去抄。”

  老叶说:“在这里生活,就要会想办法。河里的螺蛳、鱼,田里的青蛙,只管去捉就是了。你看本地只有豆腐,连豆腐干没有,我就想出办法来了。头天买块豆腐,用纱布包了,上头用只面盆装满水,放在豆腐上压一夜,就成豆腐干了,再用点八角茴香一煮,就是五香豆腐干,过过老酒勿要太嗲喔。”

  徐长卿本来就对老叶棋下得好牌经说得好佩服不已,这下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了。觉得人生哪怕已经跌到最低,跌到到山沟里来了,但像老叶这么过得滋润,有酒有菜,下棋打牌,还有一个年轻漂亮性格好热情能干的女人做老婆,也算不差了。

蓝紫青灰武保队

   说话间徐长卿他们到这里已经有两三个月了,每天除了上班,晚上闲下来后就无聊得皮痒,哪一天不生点事,就像这一天都白过了。

   上班的地方又近,吹了集合号再往车间里去也来得急,从来没有迟到这一说,谁要是迟到,那肯定是发生大事了,如果只是说我起床晚了,别人肯定是当在说天方夜谭。

   早上不会迟到,晚上也就不会晚归。五点钟下班,才五点半过,全厂的职工都吃好饭出来闲逛了。到九点钟吹熄灯号还有两个钟头呢,做啥好呢?哎呀,真是愁死了。

   从厂的这一头逛到那一头,从那一头再逛回来,天天逛天天逛,路边的石头都编上了号取了名字,几个月下来,便再没有一点新鲜感。新职工过得一个月这样的日子就厌了,老职工一呆就是好几年,其中的苦闷可想而知。

   他们也不和本地人打交道,只在上海人这个小圈子里混,在一起除了想回家,想怎么才能回家,再没有第二个话题。当初抱着建设三线的伟大理想和革命热情来的,火红的青春要献给伟大的革命事业,热血澎湃地唱着歌来到三线,三线也建设起来了,炮弹造着,机床运转着,昂扬的斗志却没了踪影。那些“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歌也不唱了,改唱马路小调。

   这里近两千名的职工,是从全上海八个大厂抽调来的,这八家厂又分布在各个区,大杨浦的、闸北的、长宁的、浦东的,每个区都有自己的一套黑话,平时各区之间来往并不多,这一下都成了一个厂的职工,便把各自那片的小调带了来,一时间各路山歌汇集,各区人马交流学习,多会了不少的山歌。

   这个“山歌”不是电影里刘三姐那样的采茶调,也不是《唱支山歌给党听》的山歌,而是偏流氓腔的黄色小调,小青年称之为“唱山歌”。著名的有“一出黄庙,心花怒放,两面看看,风景还好。三轮车乘乘,香烟横叼。四对阿妹,对对牢靠。五点一刻,市面正好。六只老夹,只只开刀。”与这首山歌相对应的,是流行的牢房歌:“一进黄庙,心惊肉跳。两人同戴,一副脚燎。三个三个,对面坐好。四角方方,不见阳光。”这里头说的“黄庙”,指的是派出所羁押所看守所这样的地方。“六只老夹,只只开刀”说的是掏人家皮夹子。就像后来港片里的黑帮老大小马哥咬着牙签披着风衣的形象很威风,小青年同样觉得小流氓很值得羡慕,小流氓的山歌很有腔调,他们全都会唱。

   这样的山歌小调流传得飞快,不久领导就知道了,觉得再这样下去,全厂的男青年都有变成小流氓的趋势,精神生活太单调,事必出问题。危险的思想要扼杀在苗子状态,得想个法子扭转他们的颓废倾向。都是大好青年,毁了就可惜了。

   经过不少的讨论会研究会沟通会,厂里先是搞了个图书馆,后来又请了放映队。放映队来放露天电影的那天,全厂都激动了。哎呀多少年没看过电影了。

   露天电影的屏幕就挂在村子外面的大沙河河边上,一边竖了一根电线杆子,雪白的银幕在两根电线杆子之间拉好,全厂的人和全村的人都去了。当54321几个数字在银幕上闪现的时候,职工们欢呼了起来。数字闪过之后,打出的片名是《多瑙河之波》。

   这下不光是激动,而是震惊了。

   这十年,除了八个样板戏,电影院里没有放过别的电影,就算这些是来自上海的青年人,也没看过更多的外国电影。这下不单是放了电影,还放的是罗马尼亚的电影,还是多瑙河!光是“多瑙河”这三个字,就足以荡人心魄了。多瑙河啊,蓝色的多瑙河。所有人的思绪已经越过山越过河,徜徉在多瑙河边,听河水鼓波,泛蓝色的浪。

   那场电影看得少有的安静,所有人都被故事画面剧情人物吸引,刘卫星忘了盯住申以澄,童队长忘了瞄着朱紫容,村民忘了看上海女人,青工忘了议论情节。直到电影放完,大家还舍不得走,围着放映队的人问三问四,问你们什么时候再来,问一月来几次?下次又放什么电影,放映队的人收了线,又去收银幕,并没有太多的精神去回答他们的问题。众人没趣,只好结伴回去睡觉,一路上都在回味着电影。

   徐长卿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睡不着,黑暗中脑子里还在回放一个个画面。徐长卿忽然说:“怕是中央有松动了。”

   众人嗯一声,各人的床上都动了动,原来大家都没睡。

   刘卫星说:“怎么见得?”

   “安徽山里都放外国电影了,那上海呢?只会是放得更多。”徐长卿说:“上面那几个人都是上海去的,上海一向是他们的大本营,哪一次运动造势不是从上海开始?王和姚都是笔杆子出身,文艺宣传从来都他们的地盘,现在可以放外国电影了,足以说明上面已经不是他们能掌控的了。我昨天听美国之音就说邓公又出来主持工作了。”

   仇封建说:“反击右倾翻案风,还是没把邓公给翻倒啊。”

   师哥舒长叹一声,“要是现在在上海,老子就是去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了,而不是坐在河边被蚊子咬。”

   “文艺要松动了,”徐长卿又说:“那天我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到里面在放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这可是大毒草啊。”

   师哥舒忽然捶着床铺说:“老子要回家,老子要回家,老子一天都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他成天吵着要回家,大家都听习惯了,也不去理他的发泄,谁知再过一会儿,他又哭了起来。

   刘卫星骂道:“男子汉大丈夫,你哭什么?”

   师哥舒边哭边回击他说:“卵子汉。你在这里做你的卵子汉,我回大上海去。”

   刘卫星呸一声,“你才卵子汉,你个独卵蛋。”

   师哥舒一脚踢向上铺,也骂道:“你大卵蛋,你小疝气。啊呸!”

   两人这样对骂,把屋子里其他的人都笑得要死。捶的捶,拍的拍,几张钢丝铁架床差点没被他们给拆了。

   正笑得忘乎所以,就听见门口有人敲门,说开门,武保队的。里头几个人一时都住了口,心里疑惑,心想武保队这个时候来干什么?却又都不肯去开门,以为武保队没听见里头有人应声,会以为都睡了,就会离开。

   他们太低估了武保队了。童队长看了一场电影,被里面男主角和女主角唯一一个拥抱的镜头搞得兴奋莫名,回宿舍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烧着一把火,找不到地方出,爬起来拿了可以装四节一号电池的长手电筒,叫了两个他的手下,出来查夜来了。

   他到底不敢去查结了婚的老职工的家,吃柿子拣软的捏,他瞄准的是新职工宿舍。

   新职工宿舍,男青工住的俗称兄弟楼,女青工便是姐妹楼。童队长这是第一次查夜,经验不足,先扑的兄弟楼。

   这个晚上兴奋的人太多,睡下的没几个,童队长拿了电筒对着人家的帐子里扫,惊着了几个点了蜡烛看书的人,童队长忙说我们就是怕你们又不小心,点蜡烛烧着了蚊帐,这才来看看。你们没事我们的任务也就圆满完成。

   查到一个宿舍,揭开一边帐帘,里头并头卧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童队长一查夜就查到这样的情况,精神亢奋得跟打了鸡血一样,当场就要炸毛。却被男青工从被窝里跳出来打走,直打到外面,回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结婚证明来,说给老子看清楚,不是老子要住这破宿舍,是厂里的楼房还没建好,我们暂时先住宿舍。你老小子不识相,想挨揍?

   童队长告了罪认了错,又一家家一户户挨个查过去。他被一男一女并头睡一个枕头的现场景象刺激了,就想再看一遍,或者自己实践一遍。当下不辞辛苦,深更半夜不睡觉地查下去,查到徐长卿他们房间,被里面的笑声惹得又激动了,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敲敲门里头的人不肯开,这一下把他惹毛了,两脚就把房门踢开,举起手电筒撩开床上放下的帐门,看是不是被窝里还藏得有女人或是别的什么不法之物。

   他这一下犯了众怒,几个人都跳下床和他理论,连推带搡地把童队长赶了出去,说若还有下次,你看我们不告到方书记那里去?你擅自闯进职工宿舍,借查夜之名行乱闯之举,你得到过方书记的批准吗?

   童队长这一夜的行动方书记并不知道,他本就是一时兴起的念头,听徐长卿他们说要报告方书记,便色厉内荏地留了两句狠话,撒退往下一家而去。

   徐长卿一想不好,这童队长比唱唱流氓山歌的假流氓流氓多了,他这么誓不干休地查下去,姐妹楼看来也在他的目标之内。他们可以对童队长又打又骂又推又踹,赤条条从被窝里蹿出来也没关系,人家小姑娘要是被他吓着,那还得了?这夏天时节,穿得又单薄,被流氓看到,吃亏岂不是吃大了?

   徐长卿跟着朱紫容做了两个月的徒弟,别的工作上的技术自然不在话下,单就体贴女同志这一点,也比别人要学得好,他第一个想到女青工们会被污辱,却又不想担了洪常青贾宝玉的名号,便对刘卫星说:“姓童的会不会再去姐妹楼?”

   刘卫星一听就怒了,比刚才童队长闯进来还要怒一百倍,嘴里骂骂咧咧,穿了衣服,跑到姐妹楼楼下,双手卷成喇叭状,对申以澄的窗口大声喊道:“申以澄,童队长来查夜了。姐妹们,都点起蜡烛来欢迎他吧。”连喊三声,把姐妹楼的女青工都惊醒了,一个个从窗口从阳台探出头来看,果然见童队长带了手下晃着电筒来了。

   这一下把女青工也激怒了,一个个穿好衣服,站在楼下,抱着胳膊,等着童队长的检阅。童队长一看这架势,知道查夜是再也进行不下去了,恨恨地看了刘卫星一眼,带了人回去了。

   这一战以青工全胜而告捷,刘卫星也大大地在女青工面前露了脸,就是申以澄,继续对他不理不睬。

   童队长自作主张查夜的事,最后方书记还是知道了,不过是批评了两句,说做事要注意方式方法,大家都是革命弟兄,我们来得早,是大师兄,所以更应该关心爱护小兄弟才对。童队长说了有女青年留宿在男宿舍的事,方书记说这个样子,影响确实不好,不过也没办法,只有快点把新楼房盖起来,让结了婚的职工有房子才行。你去监督一下工地上的进展,这房子盖得也太慢了。童队长说工地上人手不够,从上海来的修建队不光要修我们一个厂的房子,还有其他厂呢。

   方书记当然也知道是这么个情况,想了一下,说要不我们招点本地的临时工,让他们来干两个月,砌墙头嘛,没什么难的,他们在家也要盖个鸡窝猪圈的。赶紧把房子盖好,让已婚的人搬出单身宿舍,单身宿舍才能安静。这才是我们当领导的应该去抓的大方向。

   童队长觉得方书记的话万分的正确,马上就去办了。他到村委去找到支书,说了要招十五个男青年,为厂子盖房子。村支书当然大力支持,马上在村广播里点了十五名男青年的名,让他们立即到村委会来。又请童队长喝茶抽烟,把童队长当贵宾一样的招待。

   不多时男青年们来了,有的还挽着裤腿,有的还扛着锄头,看来是刚从地里回来的。村支书把情况一说,男青年个个都说同意没问题,又问什么时候去上工?他们想进厂当工人想了很久了,可惜来的上海厂虽然多,但一个本地人都不招,又爱关起门来搞小圈子,一点都不肯融入大环境,小气得很。这下忽然开了口子,虽然只是去盖房子,但有工资拿,也可以在他们的食堂打饭吃,先享受一下工人的待遇也是不错的。指不定将来他们又有什么想法,会有招工的名额呢?因此个个都愿意去。

   童队长带了十五名男青年回了厂子,把他们交给修建队的人,又嘱咐了一大篇安全保密等条例,听得男青年们不住点头,都说明白明白,请队长放心,我们会保密的。童队长满意而去。这桩事童队长办得很漂亮,方书记着实嘉奖了几句。

   之所以会发生女青年留宿男宿舍的事,其实非常简单。先是厂里为了安定职工的心,许诺说只要是有结婚证明的,厂里都会分房子。光是这一条,在上海的厂就做不到,因此很多大龄青年为了结婚为了分房子来到了三线厂,就原是吸引青年工人来的一个优惠条件,真要是哪里都不比上海强,人家过来干吗?并且市革委会三线办公室还有红头文件下达,说凡是去安徽小三线的,不迁户口,户口仍然在原来的街道。将来他们的子女,也还是上海市户口。光是不迁户口这一条,就让不少人动心。更兼还有不少的优惠政策,比如上海的副食供应一切照旧,原来是多少将来还是多少,并且还要再加上安徽本地的副食供应,除此之外,还有支内补贴。这样里外里一算,加起来快赶上半个人的定量了。那些家庭环境艰苦负担重的职工,为了减轻压力,便报名来了三线工厂。

   许下的承诺当然要兑现,给职工的房子也一点不含糊,说给就给,不过是是拖一段时间。结了婚的带了家庭一起过去的先分,想要结婚的先打报告,批下来就申请房子,总要凑够一幢房子的住户,才能开工建房。这一段时间先各自克服一下。

   要是在上海,结婚前原先都住在父母家,克服就克服了,没房子总是结不成婚。可是在这里,父母是管不着了,厂里也管不了那么多,又是热血沸腾的年龄,等得了初一等不了十五,一来二去的就生米煮成熟饭了。总不成是男青年去女工宿舍留宿过夜,在未婚女青年房间里做些勾当,那么只好委屈女青年来男工宿舍了。好在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情况,都能理解。晚上吹过熄灯号后男宿舍里经常是春宵一夜,就在放了四张双层床睡了七八人的宿舍里帐子一放,便是各成一国。做点枕上事,床吱嘎一阵,开始还有点尴尬,后来次数多了,也没什么了。什么事情习惯了就好,见多不怪嘛。至于同宿舍的未婚男青年听见这一对人发出点声音会不会十分的难过,那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之内。有本事你自己也去找一个结婚对象,也留宿男工宿舍,谁也别说谁。

   就因为结婚有着这诸多的好处,这里结婚的人都早,反正山里日子不好过,回上海又无望,不结婚干什么呢?结婚又可以分房,晚上又有人做伴,好处都占全了。反正婚总是要结的嘛,闲着也是闲着,不追姑娘干什么呢?

   除了男青年很落力地追姑娘,结了婚的大阿姐老阿姨也热衷于给小阿弟小阿妹们介绍朋友,一个厂就那么点剩余资源,好姑娘好小伙子有限,不赶紧下手,迟了就是人家的了。并且这里山窄地狭用地有限,也不可能再有新职工进来,大家心里都有数,好姑娘就是这些了,男多女少的局面摆在这里,自己看着办吧。

   单身的漂亮姑娘在哪里都是紧缺物资,刚来时还只是扮淑女的女青年们,几个月下来明白了自己的价值,便自动升格成了公主,架子搭得十足,轻易不肯许人。今天跟这个接近,明天跟那个要好,今天和这个吃中饭,明天跟那个吃晚饭,这个星期天跟这个去县城,下个星期天跟那个去邻乡,忙碌得很,招得一帮男青年又爱又恨,又不敢得罪,还要花尽心思讨她们欢心。

   师哥舒就挺看不上小姑娘们的浪劲,第一天就说过姑娘再漂亮拉屎也一样臭的格言警句,其后又鄙视刘卫星对申以澄的死缠烂打,两个人一说话,肯定呛起来。刘卫星嗤他是个小孩子,胎毛还没褪干净,哪里知道大人的事。师哥舒鄙夷地说他是臭流氓,整天脑子里想的就是怎么耍流氓,哪个姑娘眼睛瞎了才会找到你?人家要找也找仇封建那样塌实的篮球健将,或是徐长卿这样聪明的秀才,跟你有什么好?你是会修缝纫机还是会煮糖醋鱼?你看叶师傅,什么都会。你看叶师傅家里,什么没有?刚打好的沙发,养的金鱼,种的花,刷的墙,钉的画镜线,哪一样不是叶师傅自己动手做的?这样的男人才配得起朱紫容这样的女人。

   刘卫星从来就看不起师哥舒,一向和他对着干,但这一次,也承认师哥舒说得对。说叶师傅虽然瘦瘦的,没有仇封建这么强壮,人长得也普通,没有徐长卿卖相好,脸也没你小白脸白,但确实能干,多才多艺,文武双全。文可以写大字报,武可以开卡车。文可以下围棋,武可以捉三家。文可以用玻璃刀划玻璃给“咭铃子”①搭火柴盒大的玻璃房子,武可以背了**去百鸟墓山里打獐子。叶师傅这个人放在这山里真是可惜了。

   很难得听刘卫星夸人的,他除了夸申以澄漂亮外,就没夸过别的女人,更别说男人了。可是当徐长卿带他们去叶师傅家吃过一顿红烧獐子后,就对叶师傅崇拜起来了。说下次叶师傅你再去打猎,也叫上我。

   他们厂子外面有一条十分湍急的河流名叫大沙河,放露天电影就在那河边。河的对岸是另一个村子,叫百鸟墓村,这村子在一座山的山脚下。沿着村里的小路往山里走,越走山越深,林越老,鸟也多,许多鸟都没见过,有一次徐长卿还见过一只拖着十分美丽的绶带鸟从树梢上飞过,看得徐长卿啧舌不已,回去告诉仇封建他们,说真不愧了百鸟墓这个名字。据老叶说,那山基本算是半原始森林了,里头有不少的野生动物,什么獐子啦,野猪啦、野兔啦、山雉啦、各种各样蛇,甚至还有大鲵,就是俗称的娃娃鱼啦。听得徐长卿他们抓耳挠腮,像是在听山海经,都央老叶下次去打猎时一定带上他们。长这么大,虽然也是在兵工厂做工人,整天做的产品也是炮弹,但还没摸过枪,没打过枪,什么时候打一次才好。

   老叶说**那算什么枪?厂里三八式**都有,老童就有枪,只不过平时锁在枪械仓库里,平时不拿出来而已。下次让他带出来,再带上几十发子弹,我们去六车间那边打靶去。刘卫星仇封建听了羡慕得不得了,说一定一定。老叶又说,你们别跟老童太对着干,这个人狠起来六亲不认的。

   说起童队长,刘卫星就来气,在老叶家里骂了他一大通,直到朱紫容的红烧獐子上桌,才算住了口。

   自从那次吃了老叶的饭后,刘卫星就对老叶改口了,一口一个叶师傅,又羡慕徐长卿运气好,有那么一个漂亮的女师傅,又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师公,你哪里来的福气?

   这话说了没多久,童队长的**就上场了,并且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惊动了上海市革委会书记马天水亲自过问。

   这事还是因为童队长招来的本地临时工引起的。

   沿厂门口那条名叫大沙河的河顺势而走的这条山谷,一溜进去,是八家内迁三线厂,再加一家医院,一个牧场,和一个车队。医院是上海瑞金医院包建的分院,医生也是瑞金医院抽调轮派的,这八家工厂的职工生病问医都不去县城的医院,而是去雄路瑞金医院。瑞金医院解放前是教会所办,原来名字叫广慈医院,在上海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医院。光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后方基地是怎样的配套齐全,三线厂的职工是怎样的不肯与本地人相与。那间牧场名叫西溪牧场,同样是上海农工商系统过来经营的,产的肉牛,挤的牛奶也是供应上海市民的需求。还有那个车队,更是运输这八家厂的生产物资与成品还有生活必需品。便是这条沿河而建的公路,也是为了安置这十一个单位而修筑的。在工厂来之前,这里是完全与外界不通的一个偏僻山沟,所以才会有前面说到的,有老人以为汽车是活的动物,问它们吃什么的笑话。

   西溪牧场养猪养牛产牛奶,有牛奶一定有老鼠,有老鼠就要养猫,有了猫便有狗。牧场养了一只从公安局退役下来的警犬,守卫着牧场的大门。这狗嗅觉异常的灵敏,见了本地人就叫就咬,见了上海人就乖乖的不动,不管这人以前来没来过,是不是个陌生人,它就是分辨得出上海人与本地人。本地人看见这只见了他们就叫个不停的狗就讨厌,那狗也讨厌他们,已经咬伤过几个村民,村民恨它入骨,有一天不知想了个什么法子,把这狗就毒死了。

   狗死了,牧场方面查来查去查不出是什么人干的,这事也只好不了了之,但与本地人便结下仇恨。

   谁知这里前些日子又砍了人起的风水树,虽说方书记联想到西溪牧场与村民之间矛盾,未雨绸缪地慷慨答应赔给村里几十只箱子,处理得那是相当的漂亮,村民当时也很满意,但是稍过不久,村里人就觉出不便来了。夏天出工太阳晒,中间没个歇凉的地方,下雨的时候也没了躲雨的亭子。一进村光秃秃地就看见水泥建的工厂房子,曾经那么美丽舒展的大树凭空消失后,才发现这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既然拿了人家做的箱子,也就不好再闹,但心里总是不舒服,觉得自家吃亏了。

   好在这事没人再提,便算揭过了。这里厂里提出在村里招临时工,也是表现出和好的意思,村支书接翎子,懂得起对方的好意,当时就很爽快地答应了,叫了十五名青壮劳力过去做工,两边握手言和。

   这几个临时工在厂子里做了一段时间,开山挖泥砌墙干得很好,天天按时上下班,像工人一样,回去在村子里也很有面子,村里的姑娘们也对他们另眼相看。可惜房子盖好后,厂里结了他们的工资,说谢谢他们的帮忙。这一来让他们很失落,觉得当泥瓦工比下地干农活强多了,有星期天有休息时有工资拿有食堂吃,这就是社会主义就是共产主义,这就是奔头。可是刚尝到甜头又被人把糖从嘴里夺走,怎么想也不会高兴,常聚在一起骂上海佬。一天不知是谁起的头,说要从厂里**仓库里偷点**去大沙河炸鱼。

   大沙河的水是从大山深处流出来的,水冷刺骨,夏天也没人敢下河游泳,水又急,河上搭的木桥经常被河水冲走。这么凉这么急的河水自然不会有大鱼,只有半尺长的溪坑鱼能够存活。这鱼太小太活,没法钓没法网,往常不过是在河湾处张个罾,游进几条算几条,全凭运气。千百年当地人都是这么捕鱼的,这时忽然来了兵工厂,有了****,便想起来用这个来炸鱼,收获一定很丰。

   那几人说干就干,真的就从**仓库里偷了**出来炸鱼。这么大间厂,就在山沟里,又不可能把整座山围起来,本地人对山里又熟,此前又在厂里做过一段时间工,对这里的地形和建筑心里早就有了数,要摸到厂里仓库来偷点**,那简直是小菜一碟。

   他们偷到了**炸了鱼,厂里很快就知道了。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用**炸鱼那是多么大的动静,能不知道嘛?可是却也不能肯定是厂里的职工还是村里的青年,只好加派人手看守**仓库,一方面对本厂职工进行思想教育。可是**继续在炸,鱼继续在吃,却是上次那几个年青人一下子偷了好些,一次用不完,分次来炸。厂里实在对这个情况没有办法,方书记让童队长日夜巡逻,不让坏分子再次得手。

   童队长有了这件差事,对兄弟楼姐妹楼的查夜工作只好停了下来,新职工们过了一段轻松的日子,而童队长却辛苦得很。

   这也是合当有事。那几个村民用完了**,却并不知道这里加强了警卫,有人再次进来偷窃,这次不是**,而是职工们的财物。小到钱和粮票,大到手表收音机,甚至连煤油炉和晾晒的衣服都是盗窃的对象。这一失窃,职工闹了起来,可比仓库里丢几枚**影响大多了。童队长带了武保队日夜巡查竟是这么个结果,他自己脸上没面子,心里难免上火,骂天骂地骂了一通之后,怒火升级,把所有人都看成是嫌疑分子,到后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索性带了枪巡夜了。

   那夜小毛贼又摸了进来,被埋伏了好久的童队长抓个正着,童队长摸出腰间的枪来顶着毛贼,差点就要扣板机,好在最后理智占了上风,只是捆起来交到厂部让领导处置。

   方书记看看这情况,心里也为难,通知了村支书来领人。村支书看到自己村里本来老实巴交的子弟竟然成了毛贼,又被人用枪顶着,心里窝火,这次再不肯与厂里好说好散,只说你们的狗咬了我们的人,你们砍了我们的树,你们占了我们的地,你们教坏了我们的孩子。你们这些讨厌的上海佬,你们滚出我们的村。

   方书记和童队长一听就发了火,说你们偷了我们的****,你们偷了我们职工的钱财物品,怎么反倒是你们有理了?我们好好叫你们来领人,又没说要把贼交给公安局派出所,也是看在我们是邻居的份上,你们领回去好好教育才是,怎么反怪起我们来了?

   村支书说你们来之前,我们这里从来就没出过这样的事,你们一来,什么都搞坏了,树被你们砍了,地被你们占了,子弟被你们带坏了,你们拿了枪对着我们,我们可是贫下中农!

   童队长冷笑说,你贫下中农了不起?我们还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就不会偷东西了?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这么多说的?我告你一个包庇罪犯,连你也逃不了罪责。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方书记也火大,扣下那几个偷窃的,不肯交给村里了。这一来更是把事情激化了,不但是村支书不走了,连那几个青年的父母爷祖也来闹了,七大姑八大姨也来了,三舅六叔也来了,这一个村子都是一个姓,全是本家,呼啦一下,全村几百人都来了,扛着锄头举着镰刀,一派要攻占山头的模样。厂里的职工一看这么多人来进攻厂子,班也不上了,从仓库里拿出枪械来严阵以待,逼村民离开厂子。

   锄头镰刀哪里是枪炮的对手,村民也识得些家伙的厉害,先自退了。这一仗村民算完败,但村民中有见识有魄力的哪肯就此罢休,组织了能言善辩识多识广的人进城**,坐了车到了上海,跑到革委会门口去哭冤,说你们的厂子在我们当地欺压我们,派狗咬伤我们,砍我们的树,抓我们的人,拿了枪要杀我们。

   毒狗砍树都是小事,拿出枪来对着阶级兄弟就是大事了。市革委会书记马天水亲自出面过问,先安抚了**的村民,劝他们先回村,又派调查组跟着他们到了厂里,问清了事情的经过,答应放了那几个青年,工人农民是一家,都是阶级弟兄,怎么能闹到枪对枪刀对刀的呢?又把方书记批评了一通,对童队长更是严厉,连带他的手下那几个拿出枪来的人都撤了职,村民们才算满意了,带了本村子弟回家去了。

   但职工们却义愤填膺,觉得委屈得要死,围着调查组说你们黑白不分青红不辨,再这样下去,我们的财产和人生安全都会受到威胁,我们不干了,我们要回上海。既然人家不欢迎我们在这里呆下去,那我们走好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到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八路都不给我们撑腰,我们就去睡南京路!上海人民是我们的爷娘,爷娘总会给我们子弟留一块地方睡觉的。

   调查组看安抚了那边,这边不干,只好继续和稀泥,拨了一批紧俏物资来供应,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但经过这么一闹,上海人和本地人之间的矛盾深得不可调和,再无往来。楚河汉界,壁垒森严,“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这样的浪漫故事,只会存在于后来城里人的想象之中,在当时,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自古道,财帛不可现人眼。便若三岁小儿身揣万贯家产招摇过闹市,旁人自然会起觊觎之心。这是人之本性,原是怪不着谁。这些上海人来到山里,凭空移来了一座城市,吃的穿的用的花的,全比本地人要好,既要显得与本地人不同,又不肯与本地人分享,那就怨不得本地人要眼热加仇视。这样的矛盾和冲突,原是迟早的事,就看是哪一件小事引发了暴发的情绪而已。

注①“咭铃子”:一种鸣虫,小如芝麻,身体作金色。上海人喜欢在秋冬养来听它的鸣叫声。

小说随身而没,拜师会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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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帆小公主点评:

养了这么久,终于有时间开宰了,不错,是我的菜,五星好评,作者蓝紫青灰大大加油↖(^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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